仔細一想我與南豆經常在夜裡相見。
例如最初在夜晚的橋上看她旋轉，或是陪她晚自修放學去普通生教室塗鴉，再是那個見證妖精誕生的夜晚。
最後，像今晚這樣時隔許久的重逢。
我滿心期待與懷念，都隨着她一句真巧趨於平淡。
但我卻並未感到失落，心情反倒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彷彿這場離別只是高中的隔日再見。
“你怎麼會在這裡？閑逛嗎？”
南豆輕輕點頭，隨風起伏的長發不知不覺已經披肩，她露出的矜持笑容終於令我產生時間流逝的實感。
時隔一年，就連當初那個張揚的笨蛋都學會矜持了嘛……
但說實話感覺跟她一點都不相符啊！
“那個……南豆啊？這一年裡你經歷了些什麼？怎麼總感覺你變化好大……”
“比如說？”
她微笑着與我對視，目光溫柔似水。
“像是頭髮長長了……還有性格？”
應該說主要是性格！這跟我印象中的南豆差別也太大了吧！
面對我的疑惑，她捂着嘴唇輕笑了起來——這強烈的反差令我毛骨悚然。
“因為，人家現在是——淑女嘛。”
俏皮的語調也令我嘴角開始抽搐。
“呃……淑女？”
“沒錯！經過一年的艱苦修行，已經徹底成長到高級階段了！”
“高、高級階段？這還有分等級的嗎！”
“那當然！”
她忽然神色雀躍地豎起白皙纖長的食指——
“首先初級是幼女！中級是少女，高級就是淑女啦！”
“總感覺你說的這些等級……好像根本不需要努力，只要等着年齡增長就行了吧？”
“才不是咧！”
南豆矜持的模樣漸漸瓦解。
“要是不好好培養自我意識，就算變成老婆婆也只能算幼女！”
完全不敢想像年過六旬的老婆婆賣萌的場景。
“你說的自我意識是指什麼？”
“當然是時刻保持矜持與優雅的自覺性！”
“原來如此……”
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后，我忍不住嘆了口氣，目光落向她手裡提着的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塑料袋——
“那麼提着一大袋薯片跟可樂準備翻圍欄的行為，也算是淑女的自我修養嗎？”
而且這分明還是2.5升的特大裝可樂，就算再喜歡喝你也不用買這麼大瓶吧？真虧你能抱着它到處跑啊……
“咦？可樂可是淑女的飲料誒。”
說罷她便當場擰開瓶蓋，有些費力地抱起可樂瓶，將矜持和優雅混合著碳酸一起“咕嚕咕嚕”地衝下肚子。
倘若這一幕讓那些真正的中世紀淑女們看到，大概會舉起下午茶的桌子砸向這個玷污“淑女”的傢伙。
“咕呃……”
事到如今我也懶得對她打嗝的模樣加以評判。
總之——
這傢伙還是原來那個不靠譜的南豆。
只要知道這一點我便無比心安。
“我現在還真有點好奇，你對淑女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是沒什麼定義啦，不過培養我成為淑女的人說淑女的準則有三個：捂着嘴唇笑，抿着嘴唇笑，看着對方笑！”
“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個星球的淑女準則，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你肯定被那個人騙了。”
“誒！”
她半張着嘴瞪圓眼睛表示驚訝的模樣依舊那樣傻氣又可愛。
“不可能！我按照那個人說的做，最近明顯有很多男生開始關注我了！”
見我污衊了那個教她成為淑女的人，南豆顯得憤懣不平，但這時我也隱約明白了那個人的意圖——
這三個準則分明都是叫南豆別說話啊！畢竟南豆只要不說話就是無可挑剔的美少女！
竟然能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讓南豆自願閉嘴，從而切實提高她的魅力……
我不禁對那個教導南豆的高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你的衣着打扮也是那個人教的嗎？”
藏青色的修身背帶褲，配以輕薄的短袖純白襯衣，以及我熟悉品牌的新款板鞋——
少女獨有的清純明媚僅靠一身服裝便體現得淋漓盡致。
只是過去一年而已，我不相信當初在假期都穿着校服的南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學會這種水平的穿衣搭配。
“誒……衣服不是，這是我另一個室友幫我搭配的，她很懂這些呢！”
“你說的那個人難道是酥酥學姐？”
“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你一直都在偷看我嗎！”
明明有了這種猜想，南豆卻歪着腦袋看上去不是很害怕，難道她對我很放心嗎？
“誰會做那種事啊！”
不過一直追着你倒是真的，某種意義上我也挺接近變態。
“你忘了昨晚是你喊酥酥學姐過來，把我帶到你宿舍的嗎？”
“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事到如今能別露出這種彷彿恍然大悟的表情嗎？我是被人隨手撿回家就忘了的寵物嗎……
“可我今天沒有買酒呢……”
“買酒做什麼？”
“因為你喜歡喝呀？昨天都喝成那樣了，能夠隨地醉倒的人肯定是不得了的酒鬼！”
“……”
明明是個誤會，我卻聽出南豆以為我喜歡喝酒，就想給我買酒的意思。
果然在她心裡我不是可有可無的人嘛——不對？她似乎一直都有隨手餵食的習慣。
“誒誒誒……那邊保安來了！快跟我來！”
南豆似乎注意到遠處有巡邏的保安，然後迅速跨過圍欄，同時招呼我也趕緊跟上她。
這種完全視警告牌於無物的行為，只因為對象是她，我也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一瞬間有種回到森嶺大學圍牆外的錯覺。
果然跟她一起從來不缺刺激啊。
雖說是在做違紀的事，但南豆倒是很憐惜這些薰衣草，有意避開它們向著鐘樓走去。
在鐘樓下她輕車熟路地打開一扇沒有上鎖的小門，這副慣犯的模樣令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進來進來！”
南豆從塑料袋裡拿出作案工具——一個迷你手電筒。
在黑暗的鐘樓中，南豆依靠着微弱的光芒尋找到登上鐘樓頂部的樓梯入口。
樓梯是一個環形上升的形狀，看上去既危險又充滿藝術感。
“那就開始啦！”
南豆率先登上階梯，而我也緊跟其後。
“你要去的地方就是鐘樓的樓頂？”
“才不是呢，是我的秘密基地！”
“怎麼又變成你的了？要真是你的，剛才幹嘛還要躲着保安啊？”
“哼哼！要是少了這種危險感就不能叫秘密基地了嘛！”
這種歪門邪道的理論我居然莫名覺得有點道理……難道我也被南豆同化了？
隨着高度逐漸增高，我也不敢再跟南豆說話讓她分心，畢竟她要是摔倒了在她身後的我多半也得遭殃。
花了好大功夫終於爬完這漫長又危險的樓梯，在登頂的瞬間，視線所及的風景令我有些失神。
夜晚的鐘樓被四面八方的夜風所籠罩，皎月毫不吝惜清輝，澄澈的月光灑滿整片鐘樓。
“唔——”
南豆放下塑料袋伸了個懶腰，然後心滿意足地由着撲面而來的夜風在鬢髮間遊盪，皎白的臉龐上一雙含笑的眼眸熠熠生輝，彷彿在登頂的瞬間，乘着月光而來的妖精降臨在此。
“這裡就是我的秘密基地哦！”
她充滿自豪地介紹道，強烈的心跳再次襲擊我的胸腔。
“這裡……你就只帶我來過嗎？”
“怎麼會？酥酥還有宿舍其他人都跟我來過。”
那算哪門子的秘密基地？把我剛才的心動還給我！
這時南豆又從塑料袋裡拿出一塊餐布鋪在地上，再將零食飲料堆在中央，莫名營造出一股野餐的氛圍。
緊接着她輕咳了兩聲，故作隆重地說道——
“那麼第137次賞月晚會正式開始。”
……137次？你來這裡才不過一年，算下來一般三天不到就要開一次？如此頻繁的晚會根本只能叫茶話會吧！
“各位嘉賓請入座。”
我按照她的話在坐墊上盤腿坐下，她遞給我一瓶罐裝可樂，然後自己也打開一瓶，鄭重其事地對着月亮舉杯。
“首先，讓我們感謝月亮小姐今晚也一絲不掛！”
還好我現在沒喝可樂，不然這句開場白絕對能讓我噴她一臉。
“一絲不掛？就算要擬人，你也別把她設定成暴露狂啊。”
“可她要是穿了衣服，就沒有這麼明亮的月光了！”
“別在這種奇怪的地方追求現實性！”
南豆不以為然地朝着肚子里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可樂，緊閉眼睛享受碳酸的餘韻。
前不久還像妖精一般美麗，此刻表情又跟笨蛋一樣傻氣。
我到底為什麼會對這個隨心而多變的傢伙傾心不已？
打開可樂，我將這個沒意義的問題就着可樂吞下肚。
要是知道答案我就不會坐在這啦。
“說起來，南豆你還有在畫漫畫嗎？”
“喔！我的漫畫最近被網站編輯看中了！說是要跟我簽約呢！”
“真的假的……”
究竟是南豆在這一年裡成長太大，還是現在讀者的口味變化太大？那樣的漫畫居然都有人看得下去嗎？
“編輯人挺好的，只不過非要我改投驚悚類有點煩就是了。”
“原來如此……”
看樣子南豆的潛力終於被人挖掘出來了。
“果然你這一年過得挺不錯的呀。”
“對呀！而且除了成為出色的漫畫家，我最近又有了新的夢想！”
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有一天能從南豆口裡聽到這種字眼，我還以為她滿腦子只有吃呢。
於是我姑且問了一下——
“什麼夢想？”
“哼哼！那就是談一場圓滿的戀愛！”
我驀地睜大眼睛。
什麼情況……這個笨蛋居然開竅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裝上的戀愛接收器？
在我震驚的同時她又繼續說道——
“規模只要和泰坦尼克號差不多就好啦！”
“你談個戀愛還想讓艘游輪給你陪葬？”
這個戀愛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話說這算哪門子圓滿？完全是Bad End嘛！
果然這傢伙對於戀愛的理解依舊無法回歸正常人的範疇。
“你這個夢想……酥酥學姐知道嗎？”
“當然知道！她還給了我很多建議！”
“比如？”
“上船之前把男朋友的保險受益人的名字改成自己。”
“……”
這分明是謀殺！
“放棄吧，你這個夢想完成之後絕對會接受警察的調查。”
“憑什麼！”
倘若真有戀愛之神存在，只是因為想要體驗生死戀而害死男朋友的南豆絕對會遭天譴。
“算了吧，比起追求那種在違法邊緣試探的夢想，你還不如研究下學校附近哪裡的小吃好吃。”
“那種事我早就研究透啦！誒……對了！木樊冬！”
南豆極有氣勢地喊出我的名字，然後瞪圓眼睛凝視着我。
“你有沒有帶縣城裡的小吃呀？”
“你覺得有什麼東西是能帶過來的嗎？”
“唔？水果？”
“那邊有的這裡也一樣買得到。”
“可惡！我突然好想吃商業街的章魚小丸子！還有學校的煮米粉！”
她憤憤叫嚷着的同時，還不忘撕開薯片袋子，往嘴裡塞入一大把薯片。
“難道青杭市沒有好吃的東西嗎？”
“當然有呀！青杭市好吃的地方可多了！下次我帶你去！”
如果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那為什麼還會懷念學校里的煮米粉？說實話我沒覺得很好吃啊。”
畢竟只是學校量產的夜宵，跟拉麵店裡精心調配的產物根本沒得比才對。
對於我的疑問，南豆竟然也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
“你這麼說的話……好像是誒。確實沒有特別好吃，但是就是想吃呢，特別是第二節晚自修快下課的那個時間！”
原來如此——
“你是在懷念高中嗎？”
“誒？不可能！我是從不向前看，也不向後看的淑女！”
“我知道，活在每一秒嘛。但經歷過的事情總會在心裡留下點什麼吧？比如米粉，可能你並不是想再嘗嘗它的味道，而是想再體驗下全校第一個跑進食堂獨自吃米粉的心情。”
“咦……是這樣嗎？”
“別問我啦。”
南豆側過臉把腦袋挨在膝蓋上，然後抱着雙腿左右搖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困惑的臉龐柔軟又可愛。
“可是章魚小丸子真的很好吃哦。”
“原來你是在回憶它的味道嗎……”
果然指望她去思考太深層的東西根本不可能，但即便如此，那座落後的小縣城依舊留在她心裡，光是這一點就足夠難得。
“我說南豆，在這裡的一年，你過得開心嗎？”
“很開心喔！這裡有很多好吃的東西，而且還見到了很多有趣又友善的人！”
南豆的神情瞬間雀躍起來，然後傾過身子向我靠近——
“就像你一樣呢！”
就像我……一樣嗎。
糟糕……心跳剛才一瞬間差點蹦到嗓子里。
就像我一樣、就像我一樣……不行，嘴角要綳不住了。
“你覺得我有趣又友善嗎？”
“嗯！”
她太過坦率的臉龐以及明亮的眼眸在我看來已經不是小鹿亂撞這種程度了。
總感覺千萬隻猛獁象正從她眼中奔向我心裡。
再說這種話我一定會忍不住抱住她的呀。
“不過說起來，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同班同學在你看來，就跟泡麵里的蔬菜包一樣？”
“我……說過那種話嗎？”
“說過的。”
“果然這一秒之前的我都不可靠呢。”
如此匪夷所思的推卸方式我還是頭一回見。
這時南豆輕輕仰起臉，目光飄向夜空，輕聲低喃着。
“可是真的好黯淡呀。”
“星星嗎？”
“人哦。”
她的聲音輕渺而漠然，彷彿要對着夜幕作畫，緩緩舉起手掌。
“好多好多的人都很黯淡，而且也想不出要怎麼上色呢。”
“所以你都不願意跟那樣的人接近？”
“沒有哦，是他們在抗拒我的色彩。”
這一刻，我終於發覺南豆在我眼中消失的一年裡發生了某種變化。
也許說是成長更為貼切，但我卻不願意承認。
從最初對他人感到無所謂，到現在冷眼看着他人，她顯然對自己的才能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擁有才能的人即便沒有那個念頭也會傷害他人。
天才就是這樣一群以凡人的絕望與憧憬為食的生物。
但是……
“月亮本身也是沒有色彩的吧？”
“是嗎？明明那麼漂亮。”
“難怪你高中地理從來沒及格過……”
我聳了聳肩露出微笑，側頭上望，眼裡浸滿澄澈的月光。
“月亮依靠太陽的光芒發亮，不止是月亮，太陽系裡所有星球都是如此。而它們能夠擁有色彩，並不是因為朝着太陽靠近，就像你眼裡一絲不掛的月亮小姐，如果離太陽太近，她皎白的肌膚就會化作黑炭，那樣就一點都不美了。所以呢，她只是優雅地繞着地球先生旋轉，與他一同分享自己得到的色彩。而太陽被無數星辰環繞，卻始終不曾被接近，但它依舊閃耀。就算抗拒它的色彩又如何？它早就明亮得照亮了整片星系呀。”
因此凡人也不必非要觸碰到天才，只要直視就好，見證天才越加耀眼，就會映得自己眼眸光輝明亮。
“所以你也只要讓自己的色彩更加鮮艷就好。”
讓全世界都染上你的色彩，在所有人的眼裡鮮艷發亮。
回過頭，南豆依舊望着明月，眼眸中微光撲朔，神情恬靜而美好。
“唔……好睏喔。”
也不知道是否理解了我說的話，她突然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眸，彷彿先前並非在沉思，只是在觀賞月亮小姐的裸體。
“你說什麼更加鮮艷？我嗎？”
朝着喉嚨灌下一大口可樂，南豆隨手抹了把嘴，依靠被碳酸喚醒的神經露出清爽的笑容。
“我才不要鮮艷啦！這樣一點都不淑女！只要優雅就好了哦，就像月光與可樂的化身！”
那種咕嚕咕嚕冒着氣泡的優雅一定很噁心。
但是，月夜下的妖精一定是絕色。
“那就為了優雅乾杯！”
“乾杯！”
鋁罐發出輕碰的聲響——
我將月色與絕色一飲而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