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正午，梧桐準時出現在眠湖邊，為三公主帶來一籃鮮果，接着便開始打掃湖畔石灘。他的主要工作是把落葉撿進背後的竹筐，帶到尋仙道入口處附近的竹林里。那片竹林里生長着許多菌物，它們以腐葉為食。

梧桐一邊撿拾落葉，一邊不忘玩耍。他把落葉分成兩片、三片、五片、七片和十一片的五份，隨後一口氣把它們全收進竹筐。石灘雖不大，每天的落葉卻足夠梧桐撿上好一陣，但他樂在其中。

至於安坐不遠處的三公主，則在回想上午發生的事——蜴妖怪的鼻息已經吹在了耳垂上，渾厚的嗓音彷彿出自顱腦之內。當時三公主只感覺他失禮，想着要他離開，而現在事後回想，內心卻生出了難以遏制的厭惡。

過去聽梧桐提起過，海樓岩曾經流行過所謂「貼面禮」，花仙子們模仿海外訪客帶來的禮儀，相互將臉頰貼在一起以表達善意。儘管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不過在得知存在這種禮儀的情況下，她不能確定蜥蜴妖怪的用意。

蜥蜴靠近三公主，也許是想要表達友好，也許是她對別有企圖。三公主不能看見蜥蜴的內心，所以她不能確定蜥蜴的意欲；不過三公主多少能夠看到一點自己的內心，所以她能夠確定的是，那股厭惡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然而，她並不確定這厭惡是否應當。這讓她感到些許慌亂和煩躁。她攥緊了拳頭。

眼睛望着梧桐忙碌的背影，三公主想到，事情發生的時候梧桐不在。如果梧桐在的話，面對詭譎難測的蜥蜴妖怪，他會怎樣應對？過去在海樓岩的時候，他是否跟這種妖怪打過交道？如果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梧桐，他會不會給蜥蜴妖怪指引道路？

「梧桐……」

「在——！」

梧桐把三公主無心的嘟囔聽作召喚。他猛地竄起身，高舉起右手，拖長了聲音答應道。眠湖靜得很，儘管三公主的聲音很低，還是能被梧桐靈敏的耳朵捕捉到。

「不……沒事。」

三公主想起早上岩鷺曾說，要交待梧桐採摘紫蘭以備夏祭。不過現在紫蘭還沒開，等東海的事情解決之後，再把採摘紫蘭的事情告訴梧桐也不遲。

——青蓮，你在猶豫。

——是的，荷葉，我在猶豫。

她確認這點，但她並不確認猶豫的理由。

就在這時，一陣沙啞的呼救呼救聲逐漸走近。

「救命……救命啊——」

三公主和梧桐一齊循聲望去——是之前去往荼山尋找紫蘭根的旅人。不過，再度見面，旅人的模樣頗為狼狽。原本整潔的行頭已經磨破了好幾個洞，袖口和褲腳掛滿了乾草和碎葉，靴子上滿是泥污，那頂引人矚目的三腳帽也不知所蹤了。他走路的半彎下腰，雙手扶着大腿，一瘸一拐的，顯然是受了傷。

「陛下！你怎麼了，陛下！」

梧桐見狀，連忙停下手中工作奔上前去。他把旅人攙扶到湖邊一塊岩石上坐下，就在三公主身前不遠。

「我在找白芨的時候，摔下山坡，扭傷了腿。已經餓一天了，幸好沒有迷路……」

旅人一邊說著，一邊把空癟的背囊甩在一邊，又捲起左邊褲腿，露出擦破了皮的紅腫膝蓋。就像配合他所說的話似的，旅人的肚子恰巧也傳出一陣咕嚕聲。

「梧桐，給他療傷。」

「是——」

聽從三公主的吩咐，梧桐轉身跑進森林裡，不一會兒帶回來一捧草藥。他用卵石把草藥搗碎，和入泥灰，在竹葉上抹了厚厚一層。將要敷到患處時，旅人躲了躲，疑慮地問道：「等一下，你這個該不會是馬齒莧吧？這能管用嗎？」

是了，三公主回想起來，旅人是一名藥材商。

「真是失禮，陛下！」梧桐站起身來，做出一副有點生氣的表情，「這種草叫日光草。花仙子不小心摔傷了都是這麼治的，一會兒就好。」

「呵呵呵，我看有效的怕是箬葉吧……」旅人笑着說道。

他重新伸過腿，好讓梧桐幫他包上，一邊還緊閉雙眼，做出一副忍痛的表情，但隨即感到意外的是，梧桐的葯並沒有讓他感覺到什麼痛楚。傷口包紮好之後，他繼續坐在岩石上休息了一段時間。得到了三公主的許可，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梧桐採摘來的水果充饑。

果然如梧桐所說的是，等到梧桐把石灘打掃乾淨的時候，旅人的左腿就已經不感覺痛了。他起身繞着岩石轉了一圈，隨後再蹦躂了一圈，驚嘆道：「你這方子真神了！我得記下來把它帶回亞卡！」

既治好了腿傷，又填飽了肚子，旅人的心情愉快了許多。他從背囊里掏出一個葫蘆，問三公主和梧桐要不要喝酒。三公主拒絕了，並提醒旅人傷愈前不要飲酒。然而他沒有理會，轉頭開始向梧桐勸酒。梧桐推辭不過，半從半拒地被灌了一大口，當即倒了下去。

「哈哈哈——」旅人大笑着，也喝了起來。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臉頰通紅地倒在了岩石上。

除祭儀所需外，精靈從不喝酒。據二公主介紹，祭儀用酒的習慣、甚至祭儀本身都是從人類傳進森林的。三公主從未飲酒。看着失態的兩人，她似乎找到了一個理由。

「你們識字嗎？誰教你們的？怎麼說我們的語言？」

「你們洗衣服嗎？怎麼住森林裡，還能這麼乾淨……」

「你們不娶老婆嗎？那些小鬼頭是誰帶大的？」

藉著酒勁，旅人不停地向梧桐提問，好奇關於精靈的一切事情。酒很快喝光了，但兩人的閑聊沒有結束。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從下午聊到了夜晚，於是旅人又點亮了一盞油燈，撇下一個空空如也的背囊。

「你們有肚臍嗎？」

半醉的旅人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話，引起了三公主的注意。她抬起頭，望向泥醉的兩人。

見梧桐沒有回應，旅人又推了他一把：「喂——你們有肚臍嗎？」

「哎呀，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嗎……」梧桐一邊不耐煩地說著，一邊撩起了上衣。

精靈當然有肚臍。三公主自己有肚臍，梧桐也有。她注意到，明明個子高得多的梧桐，肚臍卻比自己還淺一些。

「奇怪啊——」旅人湊近梧桐的腹部，鼻頭幾乎要貼到肚皮上。他借油燈的光，盯着梧桐的肚臍左看看右看看，彷彿被什麼天大的謎題給困住了一樣，「你們又不是媽生的，怎麼會有肚臍呢……」

「有肚臍比較好看吧……」敷衍地說著，梧桐翻過身去，改為側躺的姿勢，肚子上的衣服也披了下來。

旅人愣住了，花了好一段時間消化梧桐的話，又連着拍了拍梧桐的胳膊，追問道：「不對啊！你不是山雞么？山雞怎麼有肚臍……」

「無翼鳥！！」梧桐糾正道。

兩人打鬧了一陣，不久后便雙雙睡去。

但這個問題仍然縈繞在三公主的腦海里。

——荷葉，為什麼精靈會有肚臍？

在這片森林裡，有太多東西早已習以為常，以至於從沒有人深究背後的意義。

青蓮原以為荷葉會知道答案，她卻一語不發。

第二天一大早，旅人便起身向三公主辭行。他把梧桐摘來的水果滿滿當當地塞進背囊，充作路上的口糧。

「多謝三公主了！還有山雞小哥——」

他回頭看了一眼還躺在岩石上熟睡的梧桐，笑了笑。

「接下來你要去哪裡？是否還要繼續尋找紫蘭？」

「我要回船了。等仙風一起，我們就啟航回亞卡。」

旅人曾經說過，他是亞卡的藥材商。不過，對於亞卡，三公主所知甚少。她曾聽二公主說起，仙沐林最北端的康湖對面有一座人類城市，被大樹那麼高的城牆環繞着，「不像亞卡那樣，沒有城牆」。

前不久有一段時間，岩鷺佩戴的耳墜是一顆綠豆大小的翠綠色的寶石。儘管在森林裡綠色的耳墜並不顯眼，但還是很容易認出來，它不屬於森林。聽岩鷺說，這是她從亞卡來的船隻那裡，用一株珊瑚換來的。珊瑚是花仙子送給她的。

除此之外，對於亞卡，三公主便一無所知了。在她看來，亞卡暫時就是一個有綠色寶石、有藥材商人而沒有圍牆的地方。若是平時，三公主對此就已經感到滿意了；但是今天，她還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荷葉，你是否知道，亞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荷葉沒有回答。

於是，三公主只好向旅人發問：「你所說的亞卡……是不是一個跟這裡不一樣的地方？」

「啊？當然！」三公主的問話讓旅人愣了愣，「要說有什麼不一樣嘛……亞卡是座人擠人的大城市，不像仙沐林，從這裡到荼山走個來回都不見半個鬼影。」

三公主微微低下頭。她發現自己不能辨別旅人這句話的意思。她不知道對方是做了一次知識宣稱、只是一句無心的抱怨、抑或僅僅是一句自嘲而已。她同時發現，自己不能分辨它們之間的界限。

思之再三，她還是向旅人解釋道：「密林里滿是生靈，只是它們有意躲避人類。」

「噢，原來是這樣。」旅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向三公主拱手行禮，「告辭！」

直到太陽光照射在岩石上，梧桐才終於醒了過來。他一隻手支撐着身體，另一隻手托着沉甸甸的腦袋，環顧四周。

「陛下……已經走了嗎？」

「梧桐，過來。」

「是——」梧桐連忙起身，稍微整理過凌亂的衣裝，快步走到三公主面前。

「近一點。」

梧桐再向前邁了兩步：「您有什麼吩咐嗎？」

「跪下。」

「誒——？！」梧桐應聲跪倒在地，膝下的卵石發出清脆的聲音。他一臉錯愕，大概又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

「把衣服掀起來。」

梧桐不敢怠慢，只得直起身體，把衣服撩起來，露出自己的肚子。

「就這樣別動。」

說著，三公主把臉湊近梧桐的腹部，開始觀察梧桐的肚臍。兩人的身高差讓跪着的梧桐的肚子就在盤坐着的三公主面前，這樣的高度正好合適。

「三…三公主？」

「別說話。」

於是，梧桐只好蹲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三公主仔細研究自己的肚臍，彷彿要從中發現什麼有關世界和生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