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緩緩地落下,落在了白露的肩頭。已經是冬天了,而且氣溫大大概率低於0度,地上能夠積雪,這在現代的南方城市之中幾乎是看不到的。但此時此刻白露卻覺得無比的平靜,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在溫柔的呼喚他,並不着急,而是在遠方等待着他。

但這種呼喚,卻讓白露覺得有些陌生。

白露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他從昨天開始到現在就覺得自己幾乎沒有在地球之上的那種對外界產生應激變化的感覺。沒有離開手機和網絡的戒斷反應,異國他鄉的土地上能夠睡着覺,面對一個坦言過去曾殺過人的殺人犯沒有過大的情緒波動……

“活下去的第一步,是放棄人類的價值觀。”

他不由得想到了緹塔尼亞的那句話。

甚至,就連想到回到家鄉的那個念頭,也變得像是一個必須要實現的目標,而不是發自內心的情緒。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在得到這份屬於神靈的權能的時候,自己的身體也在被潛移默化的改變。

仔細得想想,這樣的事情就像是半夜一個人夜路走到黑了,然後聽到有人在背後叫自己的名字,黑燈瞎火的——那麼,這一聲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正常人的話,都會多多少少被嚇到的。

可現在,就連這股恐懼的情緒也被剝奪了一般。白露不喜歡這種變化,但為了回家,地脈之眼和風脈之泉的調查也是必須的。

那是以太的流動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是所有以太系的施術者在施術時必須參考的重要地標,是土地與風的流向。那呼喚着白露的方向,也正是這片區域的地脈之眼所在的方向。

“澤諾。”白露停下了腳步。

“微末之人在這裡。”澤諾說道。

“你為什麼如此決絕的融合了靈魂。”白露問道,“應該不是所謂的我們是神靈,這樣的狗屁理由吧。”

“……”澤諾愣了幾秒。

“還有,微末之人的那個稱呼就不要用了。”白露望着遠方,“我是人,即便現在是侍奉神靈之人,但我永遠都是人。人和人之間,是沒有高貴下賤之分的。”

人是沒有高貴下賤之分的……

那可真是理想如同神明的想法。澤諾在心中苦笑。

但他並未想到面前的白露會這樣問他。澤諾在思考,這個問題是在質詢他的忠誠,還是在考驗他的決心。但他並沒有得到答案,在澤諾眼裡的白露的背影有些難以言明的複雜情緒,而這種情緒立刻就通過以太傳遞了出來,散發成了某種像是氣場一樣的東西。

“我不能接受黑夜教派的一些做法……”澤諾說道,“過去,數十年前的過去,即便是在湮滅之地這樣的土地之上存活着的我們,也不是像現在這樣的。”

“過去的黑夜之民們雖然過的艱苦,但通過學習靈術修習戰技,也能夠努力的活在這片土地之上。有能之人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離開湮沒之地,前往更加廣闊的土地尋求自己的機遇,也有許多人不會忘記他們的根,會回到湮沒之地之中,為貧瘠的土地帶來一些技術和變革。”

“但是……十二年前,一封來自夜之女神的神諭,將這一切都改變了。信仰着夜之女神的子民們聽到了他們的神靈的慾望,以及他們的神靈的命令。”

“回到這片土地之中來,然後,那之後……本來努力活着的人們,變得瘋狂了。以前的人們是更加和善和團結的,現在卻,只是廝殺,然後不停地變強,像是被圈養的鬥雞一樣。慶祝生存和延續的祭月之儀變成廝殺的屠宰場,只為決出來一個最強的人。”

“我只是……問了一下自己,我能否像他們一樣,對曾經是至親和摯友的人下殺手。”澤諾搖了搖頭,“我不想那樣做,但是,為了活下去,我必須得那麼做。我曾以為,我一定會在明年的新月之儀或者弦月之儀被誰殺掉。但是你們給了我新的生命,所以,我選擇了融合。”

人確實是存在高下貴賤之分的。澤諾心想,只有強大的人才能活下去,然後主宰他人的命運。

新月之儀,弦月之儀……白露咀嚼着這些字眼,同時問道:“那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呢……我是說,如果你沒有服侍那位神靈的話。”

“我想回家……”澤諾說道,“我想……回到過去,那個大家認真努力活下去的家。”他攥緊了拳頭,“但家已經不在了。”

白露的心頭一震,沒有說話,兩人無語,重新邁開步伐。穿越飄揚着微小雪花的土地,不斷地朝前走着。在他們的身後,白馬艾黎跑了上來,它跑到了白露的面前,用側臉輕輕地靠着白露。

白露摸了摸它的臉,心下覺得有些好笑,連小馬兒都來安慰他了。他也不客氣,用手摸了摸艾黎的臉,然後與它一同前行。

地脈之眼,到了。

它就在這片土地之上,形成了兩人眼前的這座高山。白露仰頭,望不到山脈的盡頭,但地脈之眼就在這座山體之中。接下來,只要溝通這山上的地脈的脈絡,就能順藤摸瓜的感知到地脈之眼。

白露伸出手,下一刻,在他的手中出現的是他的鍵盤。他有些不明所以,因為這兩天以來他也並不是完全沒動用過他的鍵盤,但鍵盤這東西,畢竟是個輸入端口,沒有信息的接收端口,無論他怎麼按,都沒有反應。

而現在,他的鍵盤的背光燈正在散發著光芒,土黃色的光芒——

“歡迎來到騎士之國萊茵奈特,於這深冬之中拜訪基輪山脈。”

一瞬之間,春暖花開。花的海洋盛開在了這片大地之上,帶來陣陣花香與煙氣,而白露眼中的基輪山脈消失不見,只剩下這片璨爛的花海。在遠處,一個櫻色長發,長相俊美的男子緩緩地走來。

白露左顧右盼,艾黎不見了,澤諾·利貝倫也不見了。只剩下這片花海以及面前的男人,下一瞬間,白露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緹塔——!!”

“如果你想呼喚那位幼年的女神的話……”梅林笑着說道,“在我將您拖進這至遠理想鄉的時候,您和她的聯繫就斷開了呢。”

識破真實的術式加持,白露立刻就看見了眼前的男子的信息,看他的表情,他似乎並不介意白露看到。

梅林

萊茵奈特的守護者、彼岸的契約者、理想國最後的見證者

Lv 99 100 99 100

神話的締造之人 被王所守護的生命

等級……在99和100之間,來回的跳動?

梅林微笑着躬身行禮,然後他的左手出現了一根比他的人還要長的花杖,杖尾是寶石的碎片結成的藤蔓,杖頭則是一朵盛開着的巨大的淺紫色玫瑰花。

“我名梅林,見證亞瑟王成長,輔佐王加冕之人。”梅林緩緩地說道,花杖點地,以他為中心,一道櫻色的光湧現。白露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但是還能說話。

“……眼神不要那麼可怕嘛。”梅林看着他望過來的眼神,舒了口氣,“我可是一直都在聽的哦,你說得很好,人是沒有高貴下賤之分的。那麼,就請你為了沒有高貴下賤的我國的國民們,現在就在這裡死掉吧。”

舉起的法杖,讓白露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散發而出的光芒,讓白露感到體內就像是被架在火架子上,不斷的炙烤。

“遠古時代的女神的術式要解起來也有點麻煩……”梅林繼續說道,“不過,在鑄造神話的土地之上,我們的位格也同樣是神靈。那位年幼的女神想必和神靈爭鬥的經驗很少吧,如果是我的,就一定會一步不退的守着你呢。”

“畢竟,你是她的權柄,是她的冠冕呢。”他走到了白露的面前。

如同太陽就再體內一般,白露的身上出了大量的水滴,下一刻,他就感覺到了頭暈目眩,但隨即,這種頭暈目眩和身體的感觸就彷彿是奢侈品一般,疼痛加劇。

“我對將死之人是仁慈的,雖然很想給你個痛快……”梅林嘆道,“但是,將這份權柄從你的身上分化出來,是個需要時間的活兒呢。”

白露乾嘔着,但並不是吐不出來,而是在吐出來的那瞬間,所有穢物都已經被燒成了汽化物。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被人扔進了煉鐵的鐵水爐子里,熱,很熱。而梅林接下來做的事卻更過分。

在幾乎要被烤成焦炭之後,巨大的冰霜氣流開始聚集,緩緩地在空中形成巨大的冰塊。徹骨的寒霜聚集到了他的頭上,熱脹冷縮,他感覺自己渾身又要裂開了的同時,冰塊砸到了他的頭上。

巨大的重量,壓迫着他,又被他體內的熱流衝散。梅林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冰塊化成的水極快的汽化了,只剩下白露拼了命的喘着氣,而他的喘息,又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像是灌了鐵片和硫酸一樣……

灼燒,焦臭,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難過。這個流程,足足來了三遍,白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卻沒有昏過去。

“真可憐……”梅林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難過,但手上卻絲毫沒停,“權能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你像現在這樣只要不承受致死的傷害的話,都不會暈過去,最大程度的保證你能夠清醒,不讓你放過任何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

“你有什麼遺言嗎?”他問道,“在你死後,我會替你實現的……嗯,如果我能實現的話。比如,想辦法讓你的遺體回到你的故鄉之類的。”

“去……死……”白露努力地吐出這兩個字。

梅林一喜:“你……真好!看來不用擔心了!”

下一個瞬間,他的手臂剖開了白露的胸膛,用手握住了他的心臟。白露吐了一口血,吐到了梅林的身上和臉上,可梅林絲毫不為所動。

白露感知到了,自己的心口之中正在有什麼東西在孕育,在生長。那是一顆種子,種在了那裡,下一刻,它就生長起來了,變成了一朵玫瑰,開在了被破開胸口處。

一切都在流失,巨大的疼痛伴隨着視野的昏暗,白露沒有力氣,跌到了地上。

這是第二次了,這一次,沒有人再來幫他了。這是亞瑟王的臣子,這是真正行走於這片土地上的半神,土地的守護者,他是梅林,花與理想的魔術師……努力的睜開眼睛,掉落在他身前的,還有那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用手抓着的鍵盤。

“你在憤怒?”梅林問道,“何必呢……平靜的迎接死亡,不好嗎。”

要死了哦,少年。

緹塔尼亞的聲音響起。

“……騙子,不是說去了緹塔的身體里了。”白露在心中說道。

女人嘛……總要有點小秘密,不是嗎。你看,現在你不就需要我的幫助了嗎。

白露的瞳孔正在逐漸失去焦距。

“我知道你來自另一個世界,畢竟那場開闢新世界通道的戰鬥我們也是全程看在眼裡。”梅林說道,“你那邊的國家一定是和平又強大的,並且教育做得很好。你說得非常正確,人與人之間應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只可惜,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正確的東西的容身之處。”

“何況,你似乎也並不是那麼的認同你自己所說的話呀。你看,你和年幼的女神,被眾神追殺,進入了我們的國土之內,對我們而言,你們就是一個不安穩的因素,作為土地的守護者,將這個不安穩因素解決掉,正是我的義務。”

請你就這樣在絕望之中死去吧,徹底否定來自生命的光輝,於此停滯。梅林的手加重了動作,複雜的術式痕迹在手臂上顯現,吸取着白露的生命力,澆灌着那多於心口綻放的玫瑰花。

你聽,他說的都對,不是嗎。緹塔尼亞說道。

是的。白露在心中想到。

“你會憤怒,無非也就是因為你被保護的太好了。”梅林微笑着說道,“你認為人與人之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是這樣被教育的吧。你所擁有的和平是別人失去的生命鑄造的,你所擁有的幸福是別人所失去的年華所鑄造的。”

“你如果真的覺得生命沒有高低貴賤的話,你一條生命就能換這個國家數百萬的人一生的太平安穩。你不覺得,這樣的交換很值嗎?你的憤怒,只是因為自身的利益被侵害了,所以憤怒那些侵害的人,僅此而已呀。”

那麼,你認同他嗎?緹塔尼亞又問道。

我覺得……他說得好像都對。我……

嘛,他說得的確沒錯啦,就是加了一個天使階的心理暗示術式,又用肉體的痛苦把你折磨到肉體能夠承受的極限,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極少數擁有靈智的同時又擁有自毀傾向的生物,為了保持權能的完整性,這孩子自然得儘可能讓你自身產生這樣認可和絕望的情緒而自毀,而不是使用暴力硬性拆解。

我的妻子,我問你,你是真的認可他嗎?還是說,你只是想要放棄。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那麼,就請你現在就這樣死掉吧。畢竟,身懷着這樣的權能,卻沒有使用它的能力與心性,對於你這樣的人而言,也就只是無盡的折磨而已。”梅林繼續誘導道。

他說的,都沒有錯……只是……

只是?緹塔尼亞問道。

只差一點點,這朵掠奪的玫瑰就要成熟了。梅林的手加重了力量,他感受到了這顆心臟正在逐漸減慢跳動,節拍在降低。

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跟他說……

很好。緹塔尼亞的聲音充滿了笑意。

心臟停止了跳動,白露的視野被黑暗所佔據,他死去了。那朵掠奪的玫瑰花,已經被白露的血染成了全紅色。梅林想要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手取不回來了,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又停了下來。

眼前的白露,哪裡還是白露,分明是一個長着長發的女神!

緹塔尼亞吐了吐舌頭,微笑着看着梅林。而梅林瞬間就收回了手——以折斷這隻手臂的形式。他的斷臂變成了一節老木,延緩了傷勢,還有逆行而上的術式。

“我的妻子,好像有話要對你說的樣子。”她說道。

下一個瞬間,這張臉就又變回了白露的模樣。白露睜開了眼睛,握住了鍵盤,看着眼前半跪在花海的男人。

“你所說的話都是對的……”白露微笑着說道,那份笑容頗與梅林有幾分相似,“但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弄不死其他的神,你就想要弄死我?”白露歪着頭走到了梅林的面前,舉起了鍵盤,然後重重地揮了下去。

“我!草!你!媽!”

“給爺滾!”

梅林被打飛了出去。

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爬了起來,望着完全不下殺手的白露,臉上露出了詭異的表情:“你……不趁着現在殺我?”

“你是腦子進屎了是嗎?”白露扛着鍵盤,“還是說你喜歡挨打,喜歡被殺?我殺你幹什麼,你又沒做錯。”

緹塔尼亞在白露的腦海里笑得花枝亂顫,白露完全都能腦補出她捂着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只是此時,白露在心中決定了一件事。在回家之前,他要把鳶尾之國的那個護國神,還有那幫追殺他的神靈們的屁股,踢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