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
屍體與屍體互相堆疊，浸泡在血液里，在劇烈的陽光下散發出腥臭味。
“徹底完了……”國王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幽暗的大殿里，他隱在暗處的臉龐蒼老得像是一塊風乾了幾百年的黑麵包，從額頭流出的血將干未乾，他無神的眼睛在一片暗紅中宛如一條瀕死的魚。但即使潦草如此，國王的王冠依然端正地壓在他那一頭雜草一樣的灰白頭髮上，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自己的國家曾輝煌到令世界側目，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經化為廢墟，不管是財富，還是家族。
而這一切的原因……
“父王。”少女的聲音像一塊冰，冷而且脆。
他的女兒，瑪麗亞，是這個王國最美的少女。她擁有像迎春花一樣燦爛的金色頭髮，她的眼睛就像是被雨水沖刷過的天空那樣純凈，但她的美麗卻沒有為她帶來什麼好運。人類所慣常做的事情就是毀滅，尤其是美麗的東西。在那份美麗無法佔為己有的時候，更是如此。
“父王，你不必如此固執，大家都認為我是應該嫁給魔鬼的，那麼我去嫁給魔鬼也沒有什麼值得抱怨的。”瑪麗亞冷清的聲音砸在昏暗的空氣之中，聽得貝內特國王一激靈。
“瑪利亞……”他喃喃地低語道。
這是這個故事的開始，這是那個少女的結束。
王國的覆滅已成定局，但是魔鬼可以保護他的孩子們。他的孩子就是這個王國的後代。只要還有他們，這個王國就還有希望。貝內特如是想。
“我的主人。”白衣的少年與少女跪伏在偉岸的魔鬼的腳邊，他們窺見了時間的秘密，從此他們將不再懼怕時間，但時間也不會再對他們溫柔以待。
魔鬼與魔鬼竟然也會爭鬥，這大概是貝內特國王沒有想到的。
他們的主人落敗了，他們也因此失去了生存的權利。
但是他們逃了出來，逃出來的他們獲得了“生”的權利，但是失去了“死”的權利。
這個世間，只有魔鬼和女巫知道時間的秘密。
瑪麗亞永遠都是那副美麗不可侵犯的樣子，即使在她墮落之後，她的外表也沒有絲毫變化。她帶着為了保護自己而殘疾的哥哥四處流浪，王國已經徹底沒有了希望，他們也再沒有一個可以安心落腳的歸所。
幾十年過去了。幾百年過去了。但是他們那處在黑暗裡的日子仍舊沒有盡頭。
瑪麗亞的容顏依舊，哥哥也仍是少年的年紀，只是因為殘疾和骯髒讓他看起來老了十幾歲。她以為自己早已熟悉了這種生活。
直到那次她因為自己的美貌被綁架，尋常人類雖然無法摧毀她的肉體，但卻可以毀掉她的精神。瑪麗亞的心開始腐爛了。
“今天有一位客人，他告訴我，他遇見了一位女巫，說不定她可以治好哥哥的腿。”瑪麗亞留下字條，便不見了蹤影，她的哥哥也不能找到她。
女巫眯着眼睛看着美麗的瑪麗亞，微笑着開口：“小姑娘，你是想要尋死吧，竟然還要我治好你哥哥的殘疾，哪有這麼兩全其美的事。”
“那麼，你要怎樣，才肯治好我的哥哥呢？”瑪麗亞眼神疲倦，隨意地倚靠在不知道撒了什麼液體的沙發上。
“這樣吧，等你的靈魂活過來的時候，我就治好你哥哥的腿，不過那時候你的靈魂，我就要笑納了。”女巫說著早已經想好的台詞，面色毫不動容，她很喜歡這個孩子的靈魂，可是她的靈魂現在太苦了，根本無法下口。
“如果我的靈魂能活過來，我就不會來找你了，”瑪麗亞懶懶地從沙發上提起身子，有些輕蔑地看着女巫，“時間只限如今，如果你不能實現我的願望，我會去找別的女巫。”
女巫震驚地看着她。也許她看走了眼，也許瑪麗亞的靈魂只是個普通人的靈魂吧。女巫說想要看看她的靈魂。
“我的靈魂嗎？”瑪麗亞漫不經心地瞥了女巫一眼，“我的靈魂事怎樣的，我想你應該是最清楚的。”
女巫語塞。
“我並不缺收買我靈魂的人，”瑪麗亞站在女巫面前，美麗的面容隱藏在黑暗之中，“我缺的是一個誠心想要跟我做生意的人。”
“好吧，好吧，”女巫最後還是妥協了，她實在是太想要得到瑪麗亞的靈魂了，那在魔鬼手中沒有受到玷污，卻被她的親族——人類的手變得渾濁不堪，她實在是太想得到這個靈魂了，“跟我簽訂契約吧，我會治好你的哥哥，也會收走你的靈魂。”
瑪麗亞點了點頭，透過女巫的水晶球，她看見她的哥哥正健康地登上一條不知道往哪兒運送貨物的輪船，她的心墜了下去，她的靈魂落入了女巫的手中。
那是一個多麼美的靈魂啊。像一片雪花落入五色的油彩之中，斑斕絢麗，不蒙一絲灰塵，即使已經死了，卻仍栩栩如生地散發著純白的光芒。
故事結束了嗎？故事已經結束，卻又要開始。
女巫的干涉混淆了時間的眼睛，他們曾經夢寐以求的流動的時光，以最完滿的形式圓了他們的夢。
哥哥眼看着一片大陸的崩塌，又眼看着一個新王國的出現。
他曾經見過無數叫做“瑪麗亞”的少女，卻從來沒有一個是他的妹妹。但他並不懷念他的妹妹，這沒有什麼好懷念的，她得償所願，他受到她的惠澤，也終於如願以償。
他已經忘記了過去，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會常常流淚。
他去過了許多地方，他做過許多職業，他用自己終於健康的身體享受了一切，卻越來越渴望見到那個曾經像雪花一樣的少女。
但是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他終於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在他意識到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人類。
這實在是太像一個故事，喬南狐疑地看着馬提歐，他仍舊笑着，他的表情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鬆動。
“這是誰的故事呢？”喬南問。
“這誰能知道呢。”馬提歐說完，便離開了廚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