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先生找到犬山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人围堵在小巷子里,那些人比犬山要矮一些,看模样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青少年,不过每个人都身上都有文身。从打扮上不难看出,这些少年是日本底层的黑道。

在日本这个黑道合法化的国家,虽然黑道不是什么能放的上台面的职业,但是还是有不少血气方刚的少年会选择加入黑道组织,这群孩子大都受极道文化的影响,奉行力量与强者之类乱七八糟的主义。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根棒球棍,叫叫嚷嚷得朝着犬山逼了过去,而犬山则是一脸的凶恶模样,京极先生这才注意到,在犬山的胸口,居然也有一片文身。

他的胸口上纹着伏地的白虎,文身看上去栩栩如生,就好像那只白虎随时会扑出来一样。

京极先生并没有上前劝架,任由犬山和那几个混混厮打在一起,直到犬山被狠狠地按在地上,京极先生似乎是担心闹出人命来,这才上前咳嗽了两声。

看到有人出现,那群混混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们看着躺在地上遍体鳞伤的犬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别再出现了。”

等那群人跑远,京极先生才从口袋中取出一块手帕,递到犬山面前:“经常这样吗?”

犬山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伸手接过京极先生手中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脸上被打破的皮肤,渗出的血液将吧本身洁白的手帕染上了如落英般的血点。

“嗯。”犬山点了点头,眼神中游离出来的都是倔强的神色。

“为什么跟他们打?”京极先生接过手帕,“你应该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吧?”

“他们要抢我的东西。”犬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泛着铜锈的黄铜钥匙,“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

京极刚想要伸出手去接住递过来的钥匙,但谁知道犬山的手一颤,钥匙叮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而随着钥匙一起倒在地上的还有犬山本人,他像是突然没了力气似地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他死了?”我愣了一下 没想到故事会在这里戛然而止。

可京极先生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惋惜的笑意,他静静地看着我,用一种温和的声音喃喃道:“他若是这样就死了,那老板之前的料理为何杀不死他?”

“倒也是。”我感到有些尴尬,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自己欠缺了些考虑。

“犬山不过是脱力晕倒了罢了。但是,后来,老板还是找到医院来了。”京极先生顿了顿,他拿起桌上空着的茶盏,拿在手中仔细把玩了起来,“他带来了那道,足以致死的美味。”

老板推开病房的门的时候,穿着一身简单的衣物,看起来就仿佛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齿轮一样,不过在犬山和京极眼中,他们看到一个拎着外卖盒的赤色胖蛤蟆正横着肥硕的身子走进病房。

他将铁质的食盒放在地上,从中取出一碗东西,那看上去像是一碗粉末,不过那粉末的颜色很奇怪,看起来泛着淡淡的青色,但仔细一看似乎又变成了灰色。

老板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透明的液体,不知道究竟是酒还是水,他将透明的液体倒进乘着粉末的碗中,碗中顿时产生出一种如极光般绚烂的色彩,看起来像是女孩青色的裙摆正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老板将那碗神秘的液体轻轻地放到犬山的床头柜上,他微微向着犬山鞠躬:“若是真的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就喝下它吧。”

老板没有思考若是再失败会怎么办,他对这次的作品似乎很有自信。

“这次能成功吗?”犬山将信将疑地问。

“能。”老板点点头,“这道料理,叫孟婆汤。”

老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拖着肥硕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出了病房的门。

犬山端起床头柜上那碗被称作孟婆汤的汤料理,他静静地看着碗中如霞光般摇晃的半透明液体,良久,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瓷碗。犬山抬起头看向京极的方向:“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陪你去。”京极点了点头,他之所以会答应犬山的要求,主要还是出自好奇心,犬山喝下那碗奇怪的孟婆汤之后真的会死吗?

京极先生也不知道老板究竟是怎么做出这碗“料理”的,但迄今为止灯无荞麦满足了无数客人的要求,老板也从未失言过。

犬山很快便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物,因为孟婆汤实在不好携带,他只能找护士要了个瓶子将孟婆汤装进了瓶子里。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和护士还有医生打招呼,因为他知道,自己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不过,在走出医院的一刹那,犬山看着门口一片宽阔的街景,他的脚步竟然渐渐地慢了下来。最终,他伫立在医院的门口,望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犬山,这个一心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妖怪,竟然在如此平凡的景色前停下了脚步。

“当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反倒会舍不得啊。”犬山小声地呢喃着,京极先生站在他先生一言不发,他只是一个陪同的角色,只要安静地陪着他就好了。

“离这里不远,我们走过去吧。”犬山指着前面的一个方向说,“我带你去见一下,这个钥匙的主人。”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虽说路程不远,但犬山走的很慢,京极先生静静地跟在犬山身后,犬山总是东张西望地,他似乎想要在这生命最后的倒计时中记住整条街的全貌似得。

最终,犬山在一栋老旧的木屋前停下了脚步。木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上挂着一条铁链,铁链上摇摇欲坠得挂着一把铜锁。犬山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随着咔哒一声响,那把锁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推开房门的瞬间,京极先生便闻到一股灰尘的味道。

京极先生曾经说过,灰尘的味道是时间沉淀后所产生的味道。厚重,缥缈又带着一丝呛人的味道。

犬山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内,两人的脚步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犬山这么毛手毛脚的一个人,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后竟也是放慢了脚步。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随着空气的流动在阳馆下舞步翩迁。

犬山将钥匙留在桌子上,径直地走向房间的角落,他拿起角落里的一个相框递给京极先生。相框之中,是一个老者正笑眯眯地抱着一只秋田犬。

“这是我们老大。”犬山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京极先生沉默地看着盖着一层薄灰的相片,他轻轻拭去相片上的灰层,老人看起来样子很硬朗,不过慈眉善目的表情让人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拉面师傅或是剑道老师,很难想象这样一脸正气的老人居然是黑道的老大。

“组长以前很关照我,我以前是个流浪儿,是被组长捡回来的。”犬山小声呢喃着,说道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变得温柔了下来,这个老人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无意间唤醒了这个叫“犬山”的男人心中所有的温柔。

“那这只狗?”京极指了指手中的相片,照片上那只柴犬依偎在老人怀中,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太郎它死了,在组长消失后的第二年。”犬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组长他啊,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回事,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我想想恐怕有十年了吧?”

“那还真是很久啊。”京极先生感叹道,或许从看客的角度,十年也不算太长,可如果真正去计算一个人的人生的话,十年足够一个人从孩提成长到少年,也足够一个人从少年成长为一个成年人。

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或许是街角的风景,或许是闹市的楼宇亦或者是一个人的情感。

犬山缓缓的拿出装着孟婆汤的瓶子,他苦笑了一声说道:“然后帮派也散了,我一直在等着组长回来,他们传闻说,组长在老房子里留了一笔财富,所以一直有人想抢我的钥匙。”

“原来如此。”京极先生打量着四周,实在想象不到这个房间里会有什么宝藏的样子。

“谢谢你陪我来这一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回来看看。”犬山举起瓶子,对着撒在他脸上的阳光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走了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要是要离开常去的居酒屋或者拉面馆似得,但京极先生很清楚,犬山是在和这个世界告别。

犬山一仰头将那碗孟婆汤一口喝完,京极先生很难想象那碗汤究竟是什么味道,只是犬山在放下杯子的时候,眼角竟是流下了两道泪水,他看着蒙尘的地板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随着他的呢喃声,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化作淡蓝色的小颗粒,此时恰好一阵风经过,将蓝色的小颗粒物吹散了,就好像吹散漂浮的灰尘似的。

犬山,死了。

“为什么孟婆汤能杀死他?”听到这我不禁起了好奇心,那碗孟婆汤里究竟是加了什么东西?

京极先生摇了摇头:“其实,那只是一碗水,只不过加了青行灯的香灰。”

“香灰?”我微微皱眉,“香灰又没有毒。”

“但是青行灯的香灰可以让人遗忘记忆。”京极先生的手指搭在已经冰凉的茶壶上,茶已经喝完了,这个故事该结束了。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也问了老板,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之前的料理之所以杀不死他,是因为犬山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京极先生的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也知道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人,即使是阴阳师都很难察觉到他们并非生灵。其实犬山君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难道说犬山其实是……”

“对。”京极先生看着我点了点头,“犬山其实就是那只柴犬,它一直在等着那个老人回来,身为柴犬的它已经死了,但是它得想办法继续留在世间,于是他幻想了犬山这个身份,幻想自己是组长的小弟。青行灯的香灰将他尘封的记忆给撬开了,因为想要删除记忆,首先得回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对自己施加的谎言也不攻自破了。”

“那犬山为什么想要自杀?”

“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不愿意这样孤独的活着吧。”京极先生微笑着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点茶。

后来,京极先生再次回到了那个老房子前,他在房子前看到了一个老人,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但是还是依稀可以辨认,那就是照片上抱着柴犬的男人。

老人的手中攥着那张积了灰的相框,他的脸上浅浅得扬起一丝微笑。

或许本身,老人就没有留下什么宝藏,所谓的宝藏只是在厚重的旧时光中,一段短暂的回忆罢了。

老人似乎是发现了京极在看他,他转过身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

京极先生后来简单地调查了一下,组长消失的这十年是因为一起冤案而身陷囹圄,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世界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已经换了模样。

叮铃——

京极推开门帘,老板正站在柜台边制作手握寿司。

“来一杯啤酒,还有一份关东煮。”京极先生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好哟。”

“说起来,老板,之前犬山的账是怎么结的?”

“我记你账上了。”老板转过身对着京极先生做了个鬼脸

这时,门口的风铃声传来,老板抬起头,微微一笑。

“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