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靜靜地坐在走廊上,盯着在陰影中搖曳的樹枝,傳來的嘩嘩聲,像是魑魅魍魎在陰界里張牙舞爪。

夜已經深了,月亮升到了正空中,山下的整個小鎮也變得安靜下來,只有樹下的黑暗裡偶爾閃過夜行動物的窸窸窣窣。

端起放在一邊不知擺放了多久的茶水,嘴唇上的冰涼觸感讓我不由得驚起了一個激靈。

山風帶走了茶水的熱量,卻沒能帶來山上的任何的動靜。

這時,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突然從一旁闖入我的視線,驀地轉過頭來,端着茶杯的瑛正帶着無聲而燦爛的微笑,茶色的眸子泛着靈動的月色,寬鬆的裙袴在深夜的山風中微微擺動着,像是一個在山裡棲息的精靈。

“怎麼還不睡?”輕輕的一記手刀劈在少女的頭上,少女閉上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但是手上一點卻是一點都沒停地將涼掉的茶水換掉。

“哥哥不也沒有睡么?”瑛側着腦袋反問我道,促狹的微笑讓人沒有辦法生出訓斥的底氣。

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神,原本面無表情的我,卻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神情低落地嘆了一口氣。

身後傳來了微微的觸碰感,還有少女充滿活力的氣息,隨着惡作劇一般笑聲,我突然感到了後背受到了一陣大力地拉扯,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傾倒,依靠在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我枕着少女的大腿,感受着巫女服穩重的質地,被天花板的燈光晃亂的視線,對上了瑛狡黠的目光。

“哥哥是在擔心他們么?”

沒有指明所言何人,但是思維細膩的兩人都知道所指為誰。

“我······”我微微張了張口,確實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紛亂。

“沒關係的······”瑛輕柔地整理着我的劉海,語氣溫柔地安慰道:“大家,都是好孩子啊。”

好孩子么?微微愣了愣神,心中雖然有淡淡的抵觸感,但是卻不知道從何處可以反駁。

不僅僅是無處反駁,反而從還有種自己不怎麼想承認的······欣賞。

雖然前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我不敢苟同,但是不得不說,悠舒展開眉頭的樣子,讓人很······開心。

突然想起曾經讀到的那個寓言故事,有一種鳥天生只有一隻翅膀,雌鳥的翅膀長在左邊,雄鳥的翅膀長在右邊,他們一生無法單靠自己飛行,只能在地面苟延殘喘,知道遇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才能飛往自由的天空。

這種生來浪漫而殘缺的鳥兒,叫做比翼鳥。

我當然對這種缺乏理性而塑造出來的,傳說中的生物,不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這個簡單的寓言故事卻從母親給我說過的許多床前故事裡那麼閃耀地留存在了我的記憶里,直到現在才浮現出來。

身邊的風毫無生氣地刮動着樹枝,攪動着山林間的陰影颯颯搖曳,彷彿這個冷漠的世界在嘲笑人類的天真:若是真的有這種華而不實的生物,也早就在殘酷的演替中滅絕了。

我當然知道,但是心中總是會毫無依據地憑空蹦出一個念頭,這種在殘酷的世界中掙扎苟活着,費勁一切心力地喘息着,只為了在這茫茫的世上遇到那個相似的人,然後用提了可能一輩子的那一口氣,感嘆出“原來世上還有你。”這樣的想法。

這種感覺,真的······

很美。

似乎因為心境的原因,耳邊這陣山風突然變得溫柔了起來,劃過一道婉轉的弧線,讓盤踞在不遠處睡得香甜的“師傅”翻了個身。

看着發出呼呼聲的貓,那種微微沸騰的心境轉瞬間又沉重得像是一灘厚厚的水銀。

或許真的有人能像比翼鳥一樣,結伴飛向從未去過,卻在靈魂深處吸引着自己的天空。不過更有可能的是被草叢裡竄出來的猛獸一口吞下,消失在殘酷的世俗更替里。

再不想面對的現實終究是現實,這便是煩惱所在。

就算是再美麗的鳥兒,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也沒有可以供他們一夕安寢的樹枝么?

“又皺起來了呢。”瑛平淡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我睜開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玉手,才意識到了自己很久沒有舒張的眉頭。

看着瑛依舊輕鬆的神情,我才突然想起來,昨天在春日野醫院撞見的那場不堪的場景,瑛應該是絲毫都不知情的。

她所知道的,應該只是“穹任性地離家出走,悠連夜找進了深山。”,這樣的橋段。

突然有種想張口的衝動,那種想將煩惱傾訴出來的慾望,卻又被那雙看起來天真無暇的眸子被強行打住了,或許是不想讓少女也牽入這個事情,這個連我都想不明白的,本是一個無解的難題,也不需要再徒增一個人為之唏噓感嘆了吧。

不知該如何搪塞我為之煩躁的緣由,這樣臨時編造的謊言只會被少女微笑着一眼拆穿吧。

所以我選擇了沉默。用木然的面容去無聲地接受她眸子中乾淨的月輝。

“唉,哥哥真的是,孩子氣呢。”不似她語氣般的一聲輕嘆,瑛拿開了輕撫我眉頭的手,低下頭,貼着面和我的眼睛對視着。

“有些時候,事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的。”

話音戛止,我對這沒有頭緒的話沒有什麼反應。

瑛突然挪動了一下腦袋,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將秀氣的唇覆蓋在了我的額頭上。

2.

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同樣是身體的接觸,握手和親吻卻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含義,明明只是皮膚細胞的相互接觸,可是那柔軟的觸感卻像是······溫柔的閃電一樣,那般柔軟溫和,像是春風拂面,輕撫玉珏,卻在其中又帶着強烈的刺激,像是電流亂竄讓人肌肉痙攣。

“······”我的目光有些迷離,不知是因剛才的舉動感到錯愕還是被屋內的頂燈晃迷了眼睛。

“就這樣的表情?”瑛的眼角低垂下來,顯得有些失落:“明明亮哥哥說了男孩子被kiss了會很高興的說。”

亮平死定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生氣,但是天亮了他就死定了是確定了的事情。

“所以說······你究竟想要說什麼呢?幹嘛突然就······”

“因為瑛最喜歡哥哥了。”

“所以,這和突然間親吻有什麼關係么?!”

“誒?不高興么,明明是初吻的來着。”

“······所以說著你到底要幹嘛!”

我的臉像是有些驚慌失措一般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得僵硬地別開臉,語氣中帶着些許羞惱地不耐煩。

可是頭終究只是動了動,沒有離開少女的膝蓋。

“因為瑛,最喜歡哥哥啦!”瑛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還孩子氣地用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線強調“最喜歡”,這樣的想法。

“那也不該這樣啊······”我的低聲嘟囔道。

“為什麼啊?”

“因為我們是兄妹啊。”

“可是kiss不就是為人傳達心意的一種方式么?”

“但那樣會被別人誤解的啊!”我對少女這無視常識的奇怪問題攪亂了思緒,顯得有些不耐煩。

掙扎着想要起身,頭微微從少女的裙擺上抽離,卻又被溫柔而又堅定地按了回去。

“那麼,哥哥呢?哥哥感覺到了這份心意了么?”瑛睜大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認真的神色:“還是說,也會像‘別人’那樣誤解么?”

我微微張嘴,卻無從開口。

會誤解么?當然不會。有外人么?也沒有。

但是,為什麼就是會怕被誤解呢?

回想起了最近的一些點點滴滴,從剛開始覺得有些許的不對勁,愈演愈烈到最後讓人無法忽視,直到不堪的場面曝光在世人的審視下,這一切都是那麼地順理成章地順利,結果卻讓人目不忍視。

彷彿一個母親順順利利沒有任何不適地懷胎十月,到最後分娩的時候卻發現是一個死胎一樣。

怎麼可以那麼順理成章地走向失敗呢?可這樣諷刺的情節,正是這個冷漠的現實的本質。就像比翼鳥在飛向天空時,從陰暗的灌木叢中伸出的那隻貓爪一樣。

因為慾望,都是會蔓延的啊。就像老鼠的烏托邦實驗一樣,就算會導致族群滅絕,那些老鼠也還是會不加節制地繁殖,直到跨過那條紅線,然後不可不免地面對滅亡。

追求幸福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人在途中很可能被慢慢瀰漫開來的獲得感麻痹自己的警惕,磨滅自己的動力,然後······

一點一點被自己抹殺掉。

到頭來,真正讓自己感到生氣地不是所謂地禁忌,而是對少年慢慢地迷失的自己的初衷時的,某種不可言狀的惋惜,像是寶石蒙塵時,光芒如同日食般慢慢被遮掩的那種惋惜。

但是仔細想想,只能在天空遙望大地,永遠在漂泊流浪卻沒有辦法停下來歇息······嚮往天空卻又不得不放棄大地的鳥,不也會很失望么?

會很寂寞吧?

寶石依舊是寶石,太陽依舊是太陽,嚮往天空的鳥兒,依舊是很美,只要找回自己原本的光,依舊是很美。

所以,與其在這裡唏噓,不如為幫助兩人做出努力吧。或許不能讓整個大地都變成天空那般自由,但或許可以有一隅棲身的樹枝。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想到這裡,如同撥雲見日,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我望着迷離的燈光揚起了嘴角。

看着我無聲的微笑,瑛撓了撓頭,突兀地來了一句:“果然······只要是男孩子都會想歪么?”

“咚。”回應她的,是一記不留情面的手刀。

到頭來,什麼東西——無論是美好的還是不堪的,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都沒能逃過這個細膩少女敏銳的眼睛。

“要回來啊······”沒有理會瑛撒嬌的痛呼,我看向依舊脈脈不得語的暮色山林。要從現實的貓爪下,回來啊。

只要抱着幸福的夢,總會有你們可以棲身的的樹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