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經到了夏天,天黑得格外的晚,可是熱鬧的氣氛卻無法等待天完全黑下來,分列神社道路兩旁的攤販們都點起了燈籠,招呼着同樣迫不及待到來的遊客。

我伸展了下因為剛醒有些遲緩的身體,由於吃過便當,平野先生載我回家后,我簡單地擦拭了下體力勞動留下的汗水,換了身衣服便去午睡了。

“今天辛苦悠君和小葉了,趁着祭典還沒正式開始,我們先逛逛吧。”瑛穿着與平時不一樣的,稍微華麗點的巫女服蹦蹦跳跳地走着。

“等一等啊,瑛,如果現在弄髒了演出的服裝可是會很傷腦筋的。”渚一葉因為浴衣的裙擺很窄,在瑛的後面勉強跟上她活潑的步伐,擔憂地說道。

是的,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本來一道前來的悠和穹,因為穹印着櫻花的浴衣刺激到了亮平本來就很亢奮的神經,亮平迫不及待地拉着兩人跑到人最多的遊戲區域去了,奈緒也因為擔心跟了上去。

“哈,真的呢。”瑛習慣性地撓着腦後碎發扎出來的小辮,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我們不去小遊戲的區域了,我們去小食區吧。”

“不要妄想了,”渚一葉毫不猶豫地否定道:“你一吃東西就會吃到很飽,一會你還要跳神舞,吃太多會影響身體健康的。”

“誒?我不會吃很多的啦,我已經想了很久很久的蘋果糖了,拜託了好不好·······”瑛失望地嘟着嘴,還不死心地拉着渚一葉的手臂搖晃。

“·······反正就是不行!就算是你這樣磨我也沒有用!”渚一葉強忍住不忍心,意志堅定地轉過頭去。

“誒!”瑛因為渚一葉的決然有些吃驚,隨後也有點賭氣地撒嬌道:“沒有蘋果糖的糖分,我沒有辦法好好跳舞啊。”

“······請停止無謂的撒嬌吧。”渚一葉知道自己一旦讓步就無法再強硬起來了,可能會被不自製的瑛吃到很飽。

“嗚······真是遺憾,今天強硬得令人意外呢。”瑛嘆了口氣,原本精神的頭髮彷彿也像受了打擊一般蔫了下去。

“唔,杜君也來了么?”這時,一個渾厚的男聲從身後響起,在我們說話時,幾個人已經走到了我們的身後。

我回過頭,看見了前不久才在宴會上第一次見面的一葉的父親,渚先生,與那天一樣,這個因為年歲而顯得沉穩的政客,和上次一樣穿着寬大的黑色和服,秘書月見山還是西裝筆挺地站在他身邊。

“嗯,渚先生,又見面了。”我淡淡地微笑着點頭,神色間沒多少熱切。

雖然這個男人是瑛和一葉的父親,可是我卻因為瑛的遭遇而對他的為人處世並不感冒。

“這位是我的妻子。”渚先生笑着介紹身後的人,這是一位穿着考究和服的優雅貴婦。

“母親大人······”渚一葉的聲音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將瑛擋在身後。

我暗中打量着這個婦人,渚夫人行為端莊得體,舉止間透露出大家的威嚴,渚一葉平時的行為有她淡淡的影子,看來大小姐良好的家教大部分出自母親手筆。

不過渚一葉和瑛都很像渚先生,所以難怪春日野奶奶不能肯定渚夫人的孩子是哪一個。

“初次見面,杜君,小女平日給閣下添了不少麻煩吧。”

“初次見面,渚夫人,相反是平日里渚同學在學校里對我幫助很多。”我微笑着回禮:“今天受到天女目同學和渚同學的邀請來參加祭典,還有很多要麻煩她們的事情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瑛,發現少女從剛才起神色就不是很自然,被我提到后,她像是做出了什麼覺悟一般吸了口氣,用平時溫順的口氣說道:“您好,小葉的······媽媽。”

“一葉,杜君是很尊貴的客人,請你認真招待,不要太晚回來。”渚夫人毫不留情地生硬的忽略了瑛的話,用很高冷的語氣對渚一葉囑託道,隨後先一步走向了階梯。

有一個人快步走跟上了他的步伐,是乃木坂小姐,渚一葉家的女僕,此時沒什麼城府的女僕默默跟着夫人,卻又回頭對瑛露出擔憂的神色。

“初佳小姐。”已經留給大家只有背影的渚夫人用很威嚴清冷的聲音叫着女僕的名字:“祭祀的用品已經準備齊全了么?”

“啊,是,已經準備齊全了······”女僕也不再耽擱,快步走上去跟着貴婦消失在眾人的視野里。

我嘆了口氣,雖然渚夫人給人的感覺太過盛氣凌人,不過說到底也只是個被深深傷害的可憐人罷了。

渚先生的神色流露出淡淡的異色,隨後上前,像是接見選民一般雙手熱誠地握住瑛的手:“今年也辛苦你了。”

“嗯,請渚先生放心吧,今年的夏祭也安排妥當了。”瑛又露出了與平時一樣的完美的微笑。

是的,就算是直面自己命運最悲慘的地方,就算是可能是母親的人對自己不理不睬,就算是要恭敬地稱呼自己的父親“渚先生”。

可是瑛露在外面的,依然是那麼完美的,完美得讓人悚然的微笑。

2.

隨着大人們一行人的離開,這個讓氣氛驟然降到冰點的插曲才算告一段落。

可是從瑛到一葉的表情,都說明潛藏在更深處的矛盾沒有消散,甚至可以說像怨靈般糾纏着兩人至今。

我走到兩人中間,輕輕地拍了拍她們的肩膀:“走吧,去給瑛買一份蘋果糖吧。”

“誒?”兩人從思慮中暫時回到現實世界,渚一葉有氣無力地說:“不過一會······”

“應該沒什麼關係吧,遇到想吃的,我們三個人分一份的話怎麼都不會太多的。”我輕笑着搖搖頭:“況且讓瑛餓着肚子上台也太可憐了,慢點吃的話,時間也不允許她吃太多東西吧。”

“啊,對呀對呀,小葉,我們一起吃一點東西好不好。”瑛依舊是歡脫脫地拉着一葉的手臂搖晃着,雖說是姐姐,可是在撒嬌上一點也不含糊。

“那······好吧。”渚一葉臉上的愁色終於消散了,露出無奈又寵溺的神色說:“真是沒辦法,只能買一點點哦。”

“嗯嗯!”瑛連忙答應,一把抓住一葉的手飛奔向賣食品的小食區,惹得衣擺窄小而只能小步行走的後者一陣嬌呼。

“瑛,你給我慢一點!”

······

我有些無語地看着自己手裡拿着的各種食品,這都是不久前飛奔去後台的瑛塞在我手裡的,說是等跳完神舞后就下來和我們一起吃。

“那個······渚同學,不是說要監督瑛不要買太多的么?”我嘆了口氣,身邊的渚一葉手裡也提着很多食品的包裝袋,甚至有一種“特色章魚丸子”,三人份的丸子裝在渚一葉右手平托着的紙盒裡,三個丸子每一個都差不多有渚一葉秀氣的拳頭那麼大。

“對······對不起,我也沒想到瑛那麼受歡迎,”渚一葉臉色很尷尬地漲紅了,吞吞吐吐地解釋道:“我們路過的每一家店店主都特別熱情地送給瑛吃的,還不要錢,說是感謝她讓自己來這裡擺攤······”渚一葉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看着兩人手裡提着的吃的說:“逛完整個小食區后,就多了那麼多吃的了······不過瑛確實只吃了一個蘋果糖而已,所以應該沒有關係。”

我點了點頭,這種知名的祭典上想要擺攤,必須經過神社管理者的允許,所以一般祭典都會採取招標,拉贊助的方法來決定哪些店家可以來熱鬧的祭典上銷售自己的產品,甚至有的人還會從中索取賄賂。

可是瑛從來不在意這些,她覺得哪家店好吃又實惠,就請那家店來擺攤,沒有要什麼好處——或許少女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所謂的“好處”。所以熱鬧的會場,充足的客源,有效的宣傳······所有的既得利益都歸店主所有,而成本降低后食物、玩具又會更便宜從而吸引更多的遊人······因此店主會感激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換句話說,或許這滿滿的食物就是對小孩子最好的“賄賂”了吧。

這時,莊嚴的音樂聲從木質的高台上傳來,高台的兩邊分別有兩個演奏的神官,他們神色專註肅然,讓出中間的舞台和被帷幕遮蔽着的上下場的門。

雖然音樂才是剛剛響起,但是大多數的遊人都聚集在了高台周圍,神舞的開始標誌着祭典進入了最主要的階段。不少外地趕來參加祭典的遊客都在朝着木台底部張貼着的說明處湊去。

我在遠處掃了掃紙上的說明,似乎是關於神舞的寓意和神祇的介紹。

“神舞的名字······是叫‘開闢新地’么?”悠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我和渚一葉回頭一看,只見先前跑去遊戲區的四人組已經來到了我們所處的高台外圍,看大家臉上的欣喜,想來玩得還是很愉快的。

“是,神舞講述的是叉依姬大人帶領人們開拓家園的故事。”渚一葉點了點頭,這時,一個靈動的身影從上場口的帷幕中閃入了人們的視線,白色的衣襟上印着櫻花的紋路,鮮紅的裙袴上燙染着金色的野獸紋樣,金色的發冠上有很多的雕飾,其中銀制的鳥形裝飾在燈光的照射下隨着巫女的舞動奪人眼球。

讓人不由得讚歎一聲:“好一個俊俏的神祇。”的同時,神舞講述的故事也開始了······

叉依姬,很久很久以前曾是高天原(日本神話里的天界)里的一位女神。

父神伊邪納岐很晚才生下她,作為諸神里的幼妹,她沒有立下什麼令人傳唱的功勛。

追逐動物,修習劍道,走獸和她一同奔走,鳥雀都圍繞在她的肩頭,就這樣,她一直在神界無憂無慮的生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好奇地看了一眼人間。

那時人類還很弱小,人間有很多可怕的妖怪,兇猛的野獸。人類沒有辦法自保,創造文明,只能東躲西藏地苟且偷生。

叉依姬很傷心,她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和自己很像的生靈飽受磨難。

於是她辭別了神界,以墮入凡塵永不回天界的代價,降臨了人間。

她的容貌是多麼的聖潔,所經之處人類無不拜服跟隨。

她的劍技是多麼的高超,所經之處妖魔無不退散伏誅。

她走下田地,農人圍在她的周圍,學習農桑的技巧;她走入工坊,工匠紛紛走到她的跟前,詢問工具的用法;她走入兵營,士兵集結在她的旗下,請教戰鬥的經驗。

在她的幫助下,人類戰勝了野獸,驅逐了妖怪,建立了城市,開始文明的傳承。

而她也作為史詩,被人們交口相傳。

然而,失去了神軀的女神,在人間漸漸萌生了凡心。

她愛上了一個草原上無憂無慮的牧人,可是她蒞臨草原時,牧人總是會謙卑地退避開來,她追遍了整片草原,最後見到了牧人一面。

牧人說:“您是那麼地高貴莊嚴,與禽獸為伍的我怎麼能褻瀆您的威嚴聖潔?”

女神把草原留給了牧人,她不希望自己在草原上打擾牧人的無憂無慮,她走向了未知的地方。

女神來到了新的天地,開墾出了大片的農田,人類在上面耕作勞動,繁衍生息。

女神又愛上了一個勤勤懇懇的農人,可是在她蒞臨田地時,農人總會誠惶誠恐地跪侍左右,田地也因此而雜亂無章。

農人說:“您是那麼地高貴莊嚴,與泥濘為伍的我怎麼能褻瀆您的威嚴聖潔?”

女神把田地留給了農人,她不希望自己在田地里打擾農人的勤勤懇懇,她走向了未知的地方。

女神來到了新的天地,在開闢新地的征程上,她和眾人披荊斬棘。

她愛上了一個忠誠的士兵,可是在她蒞臨行伍時,士兵總會盡責地警戒在她的周圍,有一天,為女神擋下妖怪致命一擊的士兵受了重傷。

士兵說:“您是那麼地高貴莊嚴,與生死為伍的我怎麼能褻瀆您的威嚴聖潔?”

女神把士兵埋在了櫻花樹下,她不希望自己扭曲士兵最後的忠誠,她回到了最初降臨人間的神社。

她在神社裡隱居不出,只是看着牧人們在草原上無憂無慮地放牧,農人們勤勤懇懇地在田地里務農,士兵們忠誠盡責地守衛疆域。

可是,作為女神的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是,作為人類的她卻得不到自己所求。

在最後的最後,女神來到了神社後山的湖裡沐浴,清洗完墮入凡塵的身軀后,她對侍奉的神官說道:

“吾初降凡塵於此湖,今當離世於此湖,此湖為人類希望之始,盼吾能獲為人之新生。”

她變成了一座小島,坐落在湖的中心。

而人類憑藉她賜予的技巧,她開闢的新地,成長繁衍至今。

······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穹清冷的聲音帶着一絲不喜,把眾人從史詩中拉回現實。

故事說完了,神舞也演繹到了尾聲,樂器交鳴,也漸漸從高亢變為平靜。

巫女在台上旋轉,意味着女神在混沌中轉生。

突然,一抹晶瑩出現在她的眼盼,在燈光的照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

如果說那悲戚的神色似乎在演繹女神離世時的悲傷,那麼那不為人察覺的淚水則是訴說了一個名叫天女目瑛的少女對自己人生的悲切。

胸中像是哽住一盆熱水,十年前雙親離世時的難以描述的,像是要抓住什麼的情感再一次出現。

巫女停止了旋轉,屈着身倒退着從下場口謝幕。我也轉過身,提着她開始抱着很大期望的豐富食品,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向著後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