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緊了緊禮服的袖口,平野太太站在身後為我整理衣領,宴會上所需要的香薰和領結上柔順劑的味道漫入鼻腔。

上流的人總是想盡辦法擴充人脈和圈子,因為對於他們來說,人際關係就是利益的象徵。

或許同是是鎮子上不多數的名門,雖然和渚家並沒有什麼聯繫,為數不多的交集只是和渚一葉大小姐的同學往來而已。

但是渚家家長畢竟是個政客,善於利用身邊的人際關係才是他的本職吧。

實際上我並不擅長處理宴會上的各種寒暄和互相吹捧,父親在世時,杜氏年會和股東會時我還只是個無需置身事內的懵懂孩童,只知道會場內有精美的食品和好看但是很拘束的衣服,還有會誇讚你而你要謙虛回禮的叔叔阿姨。

而當自己學會獨自面對時,那些讚美的言辭,熱切的笑容之間,不見得有幾分與之相襯的真誠和交情。

看似彬彬有禮的上流宴會其實大多都充斥着外裹禮儀的私慾罷了。

我衝著鏡子里自己許久沒刻意打理過的造型嘆了口氣。

“很久以前渚家就來函說想要會見少爺呢。”將禮服各處的褶皺整理平整,平野太太說道。

“這次說是商社聯合舉辦的宴會,其實是議會召開前,各方的一次利益統籌罷了,”我很快平復了內心的那絲不情願,滿意地打量着精心裁剪過的禮服,不管是收細的腰和肩寬都很貼合身形,“我也只是想去了解下渚家的事情。”

“少爺,車已經備好了。”同樣穿着正式的平野先生在屋子門口等候着。

“酒會在市內舉行,晚上可能會較晚回來,麻煩你看家了。”我坐進車內向平野太太交代到。

“是,請一路順風。”

2.

接近天黑的時間,車窗外只依靠路燈照明的昏暗街道上人影綽綽,社團活動意猶未盡的中學生,下班后勾肩搭背出入居酒屋的白領,微笑着相依溫存的戀人······

相比起住宅區的零星燈光,CBD區的燈紅酒綠的喧囂此時肆意地撩撥着人類深處的放浪和喧囂,人們悄悄褪下白日里循規蹈矩的外殼,把自己不適合光明的一面埋藏在夜色的懷裡。

這時車頭一轉,進入了一座闊氣的閘門內,門口應侍的男子彬彬有禮地接過平野先生遞過去的名片,隨後神色更加恭敬地示意宴會廳在哪兒,顯然是被特別交代過來者身份尊貴。

車直接開到了一座典雅的建筑前面,灰白色素雅的牆塗帶着方正的稜角,充滿了希臘神廟建築風格的美感,而一向寬大的正門裡透出輝煌的燈光。

門前應侍的兩個應侍上前打開車門,一個秀氣的少年神色淡漠地跨出車門,對着應侍微微點頭致意,侍者愣了一下,通訊里接到的消息是杜家家主,想來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亦或是滄桑沉着的中年人,但是想象中德高望重大人物卻是一個面目青澀甚至帶着點女性秀美的青年人。

但是侍者顯示出了優秀的素質,沒有停頓或遲疑地做出了“請”的手勢,然後恭敬地引領者青年走進建築內。

建築內分為兩個部分,剛進門的前廳里坐着彬彬有禮的服務人員,守在宴會廳的門口負責登記和驗證來賓的身份,在交出了自己的請柬后我進入了宴會廳,這是個兩層樓高的寬闊大廳,一樓左側靠牆處擺放着盛放着精美的自助食品,右側則是擺放着琳琅滿目酒品的吧台,二樓是供賓客休憩和進行諸如換衣服等私密事情的封閉包間。

賓客兩三結對地交流着,時不時發出笑聲,不過多數人都圍着正中的一個中年男子,儘管言談和行為都激昂矯健,可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間的灰白和面容上深刻的滄桑,都顯示出了他漸入遲暮的年紀。

渚一葉穿着考究的紫色和服,精美的腰帶上用綠色和白色綉出了櫻花的圖樣。清秀的面容沒有過多粉黛的修飾,她只是矜持地站在男子身邊,負責和來賓子女進行簡單的問候交流,可言談間的從容,已經把她從身邊的粉墨諂媚中,如出水芙蓉般凸現出來了。

我在門口默默地觀察着眾人,兩對夫婦從握手到分開不過十分鐘,前一分鐘還在談笑甚歡,分開後轉過身就可以露出厭惡的神情。

完全就是形式和敷衍罷了。我輕蔑地笑了笑在自己眼前粗陋的演技,向著人群中央走去。

走近人群時,在對交談很熱切的青年報以禮貌地微笑的渚一葉用餘光發現了我的存在,眼神一亮的她對着我輕輕笑了笑。

我也微笑回禮。

正粘着她的那些青年注意到了我們之間的隱秘的交流,其中一個明顯閃過一絲不悅的神色,他平淡地向渚一葉問道:“這位同學很是面生,是渚大小姐的熟人么?”

渚一葉沒有回答,輕言一句“失禮了。”就示意身旁的父親我的到來。

“渚先生,久仰了,我是杜慕笙。”

3.

周圍的人的目光也都被我的聲音吸引過來,看見是一個尚未成年的青年,衣着雖然考究,但是缺乏令人上心的魄力和張揚的氣勢。

相比起有些人樂於不修邊幅的隨意,平淡的人反而最容易被看輕。

周圍的人都將目光收回,有的還帶有些許輕蔑,左不過是某個人家不懂事的幼子出言莽撞,或者是紈絝又不知天高地厚地上來同政治家相識,然後在圈子裡當做炫耀的談資。

渚先生的神色在看到我的一瞬間有些恍惚,隨後在身旁的女兒的提醒下掩飾了自己的失態。

“第一次見到慕笙君,失態了。”渚先生難得主動地握住我的手,古板滄桑的面龐上竟然顯現出一種可以稱之為“慈祥”的神色。

渚先生的表現讓周圍的人都為之色變,渚一葉也不明白父親的行為之熱切,顯然和平時位高權重養成的寵辱不驚的表現大相徑庭,而渚先生的秘書月見山附耳向她私語了幾句后,她的臉色明顯表現出了幾分吃驚。

會場中處處都在竊竊私語,人們都在交換情報,想知道這個被自己忽視卻又被宴會中地位最高的渚議員主動相交的人是何方神聖。

“希望這次拜訪不會耽誤到渚先生的正事。”因為知道一些辛秘,我對這個政治家的印象談不上好。

亦或我無論何時都是這般淡然。

“不會有這種事的,”渚先生笑着說道:“說起來這裡還是慕笙君的產業呢。”

“許久不見了,董事長,什麼時候來我的辦公室里,人家想給你好好地彙報一下‘工作’呢。”這時,一直站在渚先生旁邊的,一個成熟性感的女士牽着鮮艷的大紅色晚禮服的裙擺向我行禮,雖然今天的煙熏妝和衣着改變了很多的特徵,可是我還是從她毫無畏懼的誘惑性的中文中,聽出了這是在杜氏年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杜氏在日本的總管事,夏長鳶。

周圍的交流聲更急促了,參加宴會的人大多都知道夏長鳶的身份,也知道站在她背後的杜氏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而這個金融帝國的掌控者居然就這樣出現在他們面前,而且只是一個青澀的青年而已。

圍在周圍的少公子們都被更為老道的家長叫到了身邊以避免其冒失的行徑,這些在名利場上打拚了半生的老狐狸們自然知道面前守禮的青年是何等人物。

“長鳶小姐,我現在算是在休假吧,杜氏的事情暫時不要煩我了。”我沒有理會她的戲弄,微笑着回應她,雖然她言辭中少有尊敬,可是對於我來說只要工作能力出色,其餘皆無所謂。

畢竟我與員工之間所謂的交集僅僅是杜氏罷了,所以尊重也好,諂媚也罷,都無關痛癢。

“真是個無趣的小鬼。”夏長鳶很不滿我對她的無所反應,惡趣味的心宛如澆上了一桶冰水,所以悻悻地嘀咕道。

這時,宴會廳的燈光突然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了一個衣着閃耀的司儀身上,他宣布完宴會開始后,渚先生開始了長篇的演說。

政治家通過這種上流的宴會彙集自己的選票,而各方勢力通過這種宴會表達自己的訴求,這是所謂的民意的民主傳遞,這也是錢和權交匯的方式。

冗長的演說中不乏空洞的託詞,或許只有切身利益相關的人才能聽下去。

我悄悄地從靠前的位置走出了人群,逃離了簇擁的人群和束手束腳,我鬆了口氣,走向宴會廳側面的寬敞的露台,這個會館靠近海岸,從這裡可以遙遙地看見遠處的闌珊燈影。

海風伴着潮汐的聲音,讓從悶熱的會館中出來的我精神一振。

“你終於出來了,我還以為你真能聽完全部的內容呢。”正當我以為沒人而鬆開自己的領結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穿着紫色和服的渚一葉。

淡淡的海風從她那邊吹過來,帶來甜潤的體香,沒有香水的那般濃烈逼人,少女連氣味方面都是“素顏上陣”。

房間里的演說聲還在繼續,我有些感慨少女身在政治家庭裡面還保持着這種難得的純真。

“我僅僅只是一開始被你的父親刻意關注着而已,一旦他進入演說的狀態我就溜出來了,”我輕聲笑道。

“這麼懈怠,不會錯過重要的合作么?這才是宴會真正地意義吧。”

“我今天也只是以一個閑散少爺的身份來的,捧場就好,利益相關的事情是長鳶小姐的事情。”我攤了攤手,“不過意外的是,我向來只能從這種場合嗅出腐敗的味道,然而你的父親雖然考慮到很多利益糾紛,不過他的主張確實很貼合民生,真是難得。”

“真的么,謝謝你的誇獎了,不過我確實不是很懂,也不是很感興趣,”她看了看周圍,“或許在這個年紀都不會感興趣,這麼看來杜同學真是特別呢。”

我也掃視着周圍,恍然大悟般地笑起來,露台上都是隨着父母來的青年們,到了大人們的“政治時間”,就全部都跑到空曠的地方來透氣,還有幾對看上眼的男女正在親密的交談着,青春美好的外表配上刻意打理過的端莊禮服,確實會讓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有夢幻般的相遇的感覺。

相比起理性的利益糾紛,這個年華的人們似乎對感性的浪漫更感興趣。

“你知道么,你在我的眼裡真是個,怪人。”她斟酌了下用詞,但是猶豫的口氣似乎表明這個詞並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想法。

“或許‘怪物’更適合表述對吧。”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被猜中了心中所想,“其實平靜下來想想也沒那麼誇張,就是在你面前覺得什麼想法都會被窺視到一樣。”

我沒有做出反應,依然是淡淡地微笑着看着她。

“平時雖然和大家一起行動,可是大家交流時的快樂你完全沒有體現出來,似乎只是‘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她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搖擺不定“大家生活中都會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每次你都是恰到好處地處理掉別人的難處和尷尬,這確實很讓人感激,可是你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開心,或者嫌麻煩都沒有,就像是是在用上帝視角看着這一切,像是凌駕別人人生一般······”

少女突然停下了自己的猜測,閃爍的目光表現出因為自己剛才的話語和平時守禮的性格衝突的糾結內心。

我嘆了口氣:“以你的性格來說,把話說得這麼平靜真是辛苦你了。”

“對,就是這個態度!”語氣原本平靜的渚一葉突然氣憤地喊道,與平時教訓亮平的聲音差不多,不過少了幾分傲嬌,多了幾分真的惱怒,“請不要這麼隨意地覺得自己很了解其他人,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實在是太傲慢了!”

我聽出聲音裡面多了些顫抖,光透過落地窗照到她的眸子上顯得有些晶瑩,周圍的青年人們都被吸引了,好奇地望向這邊。

我有些猝不及防,我沒想過她會哭,其實我也很久沒見到有人哭泣了。

“抱,抱歉,”我對眼前的形式有些手忙腳亂,少女突如其來的哽咽讓我有些猝不及防。

事情有些超出了我的預料,本來以為在這種社交場合和分列主賓的情況下,交流大抵逃不過客套的辭令,可是渚一葉嚴肅地談及私交讓我有些茫然。

原因說到底,只是因為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過,後來想想,這才是一個青年應該有的茫然和困擾。

正當我陷不知所措時,身前的女孩子突然輕笑了起來。

看着迷惑的跟不上事情發展的我,渚一葉用隨身帶着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用無奈的聲音說道:“沒想到你也會有這種茫然的時候。”她停頓了一會,認真地注視着我:“不過以後請不要隨便就以為自己很了解別人了,別人的感情和經歷,哪裡有你一眼看上去的那麼膚淺。”

我漸漸懂了為什麼少女的情緒會突變,人在面對未知事情時會缺乏安全感,上次無意間將自己的秘密泄露了出來,不得不背負着秘密泄露后,可能發生不可控的轉變的壓力,所以對我輕視別人內心的行為,渚一葉才會表現得那麼惱怒。

“抱歉,我確實太任性了······不過我並沒有輕視任何人的秘密。”沉默了一會,我嘆了一口氣,眼神向目光重新望向窗檯外,遠方海面上代表着浮漂的光點,在潮汐的作用下起伏於澎湃的浪濤中,如同天上的星辰般忽明忽暗,襯着漆黑的天幕,讓人有種水天顛覆的錯覺。

“我只是很羨慕他們得償所願時開心的樣子。”

“杜同學不開心么?可是雖然有些冒昧,我聽月見先生所說的杜同學的背景應該沒有什麼得不到的吧。”渚一葉有些詫異。

“這個世上怎麼可能有沒什麼得不到的人呢?”我自嘲一笑,用舒緩的口氣說道:“從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就失去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我一直以為達到這個地位就可以沒有什麼得不到的,可是當我耗盡心力,犧牲了常人的快樂,拚命完成這個夙願時,卻發現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每天都是這樣啊,雖說看上去無憂無慮,可是多我來說,我背着別人眼中裝着滿滿幸福的口袋,可對我來說裡面其實空空如也,我並不是輕視地支配別人的願望或者秘密,相反而是羨慕他人能輕鬆地得到幸福的可憐蟲而已。”

“是這樣么······我不知道還有那麼辛苦的事情······”我轉過頭來看着她的眼睛,不同於剛才的嚴厲,少女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歉意。

“不過嘛,這次將我的秘密告訴你就當上次知道你的秘密的代價吧,”我輕笑起來:“我們就是相互知道秘密的夥伴了,所以不用再為這件事情擔心了吧,以後再我們面前表現得輕鬆一些吧。”

“你······剛才才叫你不要輕易揣摩別人的心思,你先在就頂風作案了,”少女羞怒地漲紅了臉,不過隨即就釋然了:“嗯,以後不會再那麼敏感了,謝謝你,杜君。”

少女的神情有些飄忽,似乎一瞬間想什麼事情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