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三十一日,陰。

元旦前夕,上海。

黃浦江的江風夾雜着水腥味越過車窗,撲面而來。

“這就是中國南方的冬天么,明明比紐約氣溫高得多,可是寒意卻如同幽靈般無孔不入。”

身旁的人緊了緊衣服,低聲抱怨着。

我沒有搭理他,默默地看着車窗外的黃埔大橋,還有在夜色下被萬國燈火渲染成暖色的外灘。

“喂,杜,好歹我也是捨棄了美妙的聖誕假期不辭千里地趕到中國幫你,可你從我下機到現在一句話都沒搭理我,要不要那麼絕情啊。”

身旁的人金色的眸子裡面顯得有些失落,不過很快重新振作起來黏過來說道:“解決了今天的事情以後,你也是站在福布斯富豪榜前端的男孩子了,有心情陪我去拉斯維加斯享受假期么,好吧,拉斯維加斯不適合未成年人,夏威夷過冬?還是馬爾代夫?實在不行在你們本國的海南過你們的春節也不錯啊,我還沒吃過中國本土的餃子呢,唐人街的東西據說都不正宗,如果大少爺你用美食拴住了我,沒準我還可以屈尊給你打工哦。”

我把目光從萬國建築收回,眼神並沒有因為新年的霓虹燈而染上絲毫色彩,冰冷得讓身旁的人語氣一窒,悻悻地撓了撓他金色的板寸。

他的神色裡面有些許尷尬和不自然,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一副放在韓劇里就是暖男的俊秀嘴臉,一雙不帶絲毫感情的眸子雖然並沒有刀鋒般的凌冽,可散發出的像是液氮般的目光無時無刻不給和他對視的人徹骨的寒意。

真是個怪物。

雖然在華爾街風生水起的職業經歷很大程度上克制了他的情感表達,可是他的想法還是印入了我的心中。

“你要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低聲道出見到他后的第一句話,隨即目光又瞥向窗外。

“慕笙少爺,馬上要上橋了,橋上的風會變大,還是請您把車窗關上吧。”司機恭敬地說道。

“沒事,”我看着黃埔大橋上不息的車流,車燈為遠處的高樓打上了一層蒙蒙的光暈。

江風裹挾着更重的腥氣向我撲來,可我卻需要如此冰冷的觸感來證明我還和這個世界有着聯繫。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遠比這般冰冷的。”

2.

我叫杜慕笙,杜氏財團的大少爺,十六歲。

身邊坐着的人叫威廉海姆,和我是沃頓商學院的同學兼室友。家裡原來是英國約克郡的農家,后受邀來到美國求學,在大二的時候和我成為室友,兩人一起畢業后他選擇去哥倫比亞商學院攻讀工商管理,我去了新澤西賓夕法尼亞修普林斯頓的心理學。

雖然大學和他共處兩年,但是因為較大的年齡差,他並沒有把我當成好友,對我的印象以“怪物”居多。

十歲收到沃頓的特別offer,十五歲獲得身負沃頓的金融學和管理學還有普林斯頓心理學碩士,確實是旁人眼中的怪物。

或許還是一個為世界所不容的怪物。

環球金融中心,夜。

辦公大廳裡面嘈雜着鍵盤的聲音,每個人都嚴肅地盯着顯示屏,威廉海姆在其中穿梭,眉飛色舞地指點着各個部門的操作。

我坐在在上海的最高處,對面就是大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整個上海。

沒有關注場地內的如火如荼,這是威廉海姆的戰場,他是必然凱旋的將軍。

我看着窗外的東方明珠,這個為眾人賦予浪漫意義的電視塔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可以俯瞰它。

新年的彩燈把它渲染得流光溢彩,剛才駛過陸家嘴時車窗外有許多遊人欣喜地對着它拍照。

遠遠的對着它拍照,哪怕要仰望到一個難受的角度,也要把身邊的人拍進去。

可是他們如此呵護的東西,我卻沒法感受到。

哪怕那麼近地俯視着它。

“嘿,頭,第一步已經完成了,現在杜氏已經有近半的股份在你的名下了。”威廉海姆端過侍者托盤上的一杯紅酒,坐到我的對面,讚歎地說道“我曾經聽說過夜色燈火修飾下的埃菲爾鐵塔很美,現在看來夜色下的東方明珠也是如此。”

“不過是一座電視塔而已,”我只是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不,美的不是塔或者燈本身,而是人的心境。”威廉海姆一邊搖晃着酒杯,一邊透過瑰紅色的酒液凝視着上海的夜,“下面有無數的觀光客,建築,燈火把他們的鏡頭染成彩色,他們才能回到自己呆膩了的地方給別人炫耀自己見過的多姿多彩;下面肯定也有一堆情侶在比着剪刀手拍照,只有這裹着彩妝的電視塔能體現他們現在的時刻是多麼的·····唔,無可替代。”威廉海姆斟酌了一下用詞,“所以美的是他們那時的成就感,是他們那一刻的海誓山盟,至於到底背景是什麼鬼東西確是無所謂的,如果全世界就剩下一隻耗子,也會有人舉着它以張揚自己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而現在俯視着的不是電視塔,而是權力。”他透過高腳杯,撲面而來的燈光變成了血色,“讓人血脈沸騰的權力。”他喝下了最後一口酒。

“或許吧,可是這個世界上我還沒有找出對我來說與眾不同的東西,”我有點驚訝於他不同尋常般跳脫的敘事風格,不過我卻看出了他內心藏在深處的狂熱。

依稀記得當初在沃頓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學生會競選的時候,這時我正從校外的宅子搬到學校宿舍,路過禮堂時從門口看到了在台上陳詞的他,成竹在胸又充滿狂熱。

他或許就是為此而生的。

權力。

3.

新年的鐘聲快要敲響了,各地的商圈一定集中了一群人等待新年的倒計時。

喝完酒以後威廉海姆就躺在沙發上睡去,顯然近六個小時狂熱地揮斥方遒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

秘書拿着一張毛毯過來蓋在他的身上,儘管室內有空調,可是出了一身汗的他褪去了加絨外套和裡面的針織,平時精心打理的打底襯衫由於有些單薄而被汗水浸出一片片水痕。

秘書恭敬地走過來說道:“少爺,老太爺來了。”

我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去。依舊盯着遠處逐漸平息下來的車流。

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了,我十年來唯一目的。

一個精神抖擻的老人進入了大廳,身後跟着一群秘書一般的人,踏進大廳的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前一秒還紅紅火火的氣氛如同澆了一瓢冷水,所以人都露出了敬畏的目光,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茶色間雜着白色的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他方正的國字臉上架着一副眼鏡,眼鏡背後藏刀鋒般的眼睛。

和我一般的茶色瞳孔發出淡漠的目光,如同捕食者般銳利而直接地找到了我的位置。

我平靜地轉過頭來和他對視,掃了掃他周圍的人,還有一個同樣有着茶色眸子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他的後面,渾身有些邋遢的他,帶着濃濃的酒氣,迷迷糊糊的臉上看上去有些凝重。

他是我的二叔,杜清寒。而老人就是我的爺爺,杜氏集團現任董事長,杜國誠。

杜家的人,都有着茶色的眸子和頭髮,像是家族的徽記,對我來說也像是詛咒般糾纏了我十年。

老人大步向我走來,不一會就穿過大廳站在了我的面前,用審判的眼光看着我,然後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根本沒有看熟睡的威廉海姆一眼。

“很不錯,”他平靜地點點頭,雙手扶在了從大衣中露出來的拐杖上,他的步伐讓人覺得,這是一個精美的裝飾品。

只有我知道,他的腿疾已經讓要強如他,都不得不拄拐而行了。

“從大學出來短短一年便彰顯出如此手段,杜氏只留一個王者是我定下的規矩,所以老二你輸了。”老人沒有看向中年人。“不過你終究太年輕,還是讓你二叔留任CEO輔佐你一段時間,你慢慢熟悉總裁的事物,等你十八歲杜氏就交到你的手裡。”

我搖搖頭,這個在我幼時充滿壓抑的身影,現在在我的面前只是一個倔於迷途的老人。

“讓我當保姆么?喂,老頭子,不要把自己造出來的怪物丟給我看管啊。”看上去有些散漫的中年人顯得很是不耐煩,隨後用很無奈的語氣對我說:“小子,你真的知道自己插手的是什麼么?老老實實地做個教養出眾的貴公子不好么?”

“夠了!你沒有資格說他什麼。”爺爺一揮手打斷了二叔的抱怨叫苦,“明天把你的總裁辦公室收拾出來,工作讓秘書和慕笙交接。”老爺子似乎不想參與到晚輩的糾纏中,誰有本事誰就是王,這個規矩就是他定的,也是他一直在執行。

這時,一個秘書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到爺爺身邊,驚慌地說了什麼,這個老人的神色第一次變了。

他轉過身來,盯着我說:“你怎麼辦到的。”

“您曾經是一個傳奇,白手起家打拚出杜氏帝國,股東中確實很多是您曾經的部下,所以,您和當初一起打拚的元老控制着半數的股份,把剩下的當做戰場,讓杜氏後輩爭奪出最強的人。”威廉海姆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套上了他的西裝外套,得意洋洋地看向爺爺,“可是杜氏不只有利益分配,作為一同打拚的元老,那些股東們不只是你的合作者,還有更多的羈絆被您忽略了,在反覆的爭鬥中您損耗了他們的利益,更損耗了和他們的羈絆,您從一個同伴變成了一堆紅利表,收益數據,這讓很多股東感到傷心,所以他們決定改變你,找回當時一起奮鬥的同伴,而不是杜氏帝國的皇帝。”威廉海姆端來一杯紅酒,向爺爺舉杯,“勝者不一定是王。”

爺爺沉默不語,這是秘書遞過來電話,他默默接通了電話:“為什麼?”

“國誠,我們都老了,我們希望陪着我們養老的還是當初那個一起奮鬥的大哥,而不是董事會上冰冷的董事長······這也是清極的願望。”

這也是清極的願望。

聽到“清極”二字,爺爺原本如獅子般的神情驟然鬆動了,這個站在世界金融帝國頂端數十年的老人發出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聲長嘆,一言不發地向電梯走去,連一向挺直的腰也第一次彎了下來。

二叔有些詫異地看着這一切的發展,平時散漫的目光變得明銳,他略有興趣地打量了我一眼后,洒然一笑后披着自己皺巴巴的夾克走了出去。

“喂,小子,”走到電梯口后,這個平時對其他事情都毫不關心的男人,用很嚴肅的語氣說道:“搞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要最後活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隨後這個男人毫不留戀地走了,嘴裡還念念叨叨道:“現在不用辦公了,老頭子應該不會阻止我喝酒了吧······”

我目送着這個男人的背影消失。

父親英年早逝后,爺爺理所當然地將次子作為培養的對象,可是受到兄長遭遇的刺激,二叔一直採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沉迷酒精和夜店,到現在也沒有成家,用與爺爺嚴謹要求完全相反的散漫態度宣告自己的不滿。

爺爺雖然很氣憤,可是對自己剩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他又能怎麼辦呢?

秘書走過來:“少······董事長,從其他股東那裡回收的股份已經交接完成了。”

威廉海姆站起來舉杯,做了一個誇張的騎士禮向我致敬:“向你致敬,董事長。”

我舉起了一杯酒,細細地一口一口抿着。

別人推崇的多元口感,我卻只感覺到一股葡萄在人類擬定好的封閉的橡木桶中,慢慢死亡的味道。

窗外的鐘聲響起了第十二聲,有一枚煙花劃過東方明珠前的廣場,炫目的焰色反應,把我目光所及的天幕暫時點亮。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