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徹底弄不懂我的思考是什麼東西了。

趁着家人們還未醒來,我抱着那東西與CD們回到了家。

在小心不發出聲音的將門關好后,我將那東西——吉他放在地毯上,在床上坐着注視着他的我開始思考。

我到底是在幹些什麼?為什麼要撿它回來?原來想拋棄的舊的痕迹現在卻增加了。

鑽進毛毯閉上眼睛,也甩不掉烙在眼底的黃昏色木吉他。明明有着一身低調的顏色,卻又讓人那麼的在意。我一再露出一條縫偷看地上的木吉他,漆黑的音孔像是有話要說似的,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最後我緊抓睡意衛校知識,關掉燈翻身背對吉他,不再看它。

“……來,喂!”

有人說話。

我蜷起身,從暗色的窗帘透下的光在我的眼角騷了一把。睡意與毛毯一起纏上肩膀,要將意識拖入泥沼般的昏睡時,那聲音又砸上了我的背。

“喂,懶傢伙!起來!你還睡!”

男人的聲音。會進我房間的男性,我只記得父親一人。但父親的聲音沒有那麼年輕,聽起來像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的低沉少年音。他是誰?陌生的男人怎麼會跑到我的房間里?一時瞬間清晰的我立刻掀開毛毯起身。

我啞然無言的看着那雙手抱在胸前的男子,不,是男孩子。他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有着一頭蓬鬆的黑色中長發,臉上是那種極其不耐煩的表情——不,也許可以稱得上兇狠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的臉有些熟悉,而在他身上穿着的,是在日本動漫中常見的深藍色西裝校服。“你終於醒了,快去把弦換一換,銹成那樣根本慘不忍睹嘛。”

他說著不明所以的話,雙手插進西裝褲子的口袋,帶着嚴肅的神情,猛地一彎腰湊上臉來,幾乎要撞上我的頭,拜賜我得以近距離看到這男孩的臉。我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長得……實在神似……工藤秀平?怎麼會?他怎麼來中國了?不,他為什麼這麼小?本尊不該在20歲以上了嗎?就在眾多問題即將淹沒我時——

“喂,你這傢伙還沒睡醒嗎?要不要我揍你一拳?”

工藤(?)一下子跳到我的床上,依舊保持着那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道。害怕真的被他坐的,我嚇得縮在床角,後腦勺狠狠地撞上了窗戶下沿,痛的我明白這不是夢。

“啊……”

聲音在喉嚨里東頂西頂,擠不太出來。

“是怎樣?”工藤(?)抱着雙手,彎下腰對着我呲牙咧嘴。“你要說什麼?”

“你……”

“我怎樣?”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雖然我沒見這個問題問出來,但他苦着一張臉,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的樣子,指着擺在地毯的吉他說:

“還不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我……把他……帶回來的?我的邏輯思維瞬間當機,開始機械的在他與吉他之間來回看。“拜託一下好不好?你是電風扇還是什麼?那些弦銹的我很難過,趕快去把他們換掉。”

我依舊在那傻着,見我這樣,他狠狠地抽了一下眉毛,隨後甩腿一腳踹了過來,運動鞋包裹的鞋尖直接穿過我穿着的連帽衫的胸口。但奇怪的是這不僅不痛,還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愣愣的看了一眼沒入我胸口的腳,又看了一眼他的身體,發現——他的身體有些透明,可以看得見後面的牆壁。

幽靈。

這兩個字不僅蠢的我說不出口,光是想象都令我猶豫,但我已經想不出來其他更合適表來表示他的詞語。

我吞了一口口水,將我目前最想問的問題努力問出了口:“你……是工藤秀平嗎?”

而他抬手抓亂自己的頭髮,收回自己的腳,一臉不耐煩的回答(他好像總是很不耐煩的樣子)說:“才不是,我的確姓工藤,但我的名字是嵐太,工藤嵐太。”

工藤……嵐太說他是日本東京池袋國立高中的高二學生,也是學校樂團的吉他手,在某一天結束社團活動后,背着吉他滑着滑板正面迎上一輛大卡車后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個笨蛋司機一定是喝了酒,結果我就是冤死了嗎?”

工藤嵐太坐到床上憤憤不平的說著,而我在牆邊的地上伸長了腿深深地嘆了口氣,因為工藤嵐太(雖然沒有實體)佔據了我的床,所以我只好坐在地上。

“就算是這樣,我居然沒有上天堂耶!”

看來總是在生氣的工藤秀平——不,是工藤嵐太,以後就叫他嵐太算了——不滿地環視着我的房間。

“想不到我會跑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中國人家裡……嵐太依舊在喋喋不休的抱怨着。

話說這幽靈話還真多,一點“幽”的感覺也沒有。我擔心隔壁的妹妹會被他吵醒,時不時就像房門看一眼,而嵐太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又指着吉他大喊:

“喂喂,怎麼越扯越遠了,快給我去買弦回來,我不是說了嗎?這弦銹的我快吐了。”

弦的銹跡讓他發火是吧?我挪到吉他旁重新檢視這把漆上黃昏色的40寸原聲木吉他的琴頸。真的,六根弦看起來都相當舊,鏽蝕的很嚴重。接着又一個疑問重心間冒了出來。

“那個……你是附在這吉他上面的嗎?”

“我哪知道?你說的‘附’是什麼意思?”這個概念不好說明,於是我試着將吉他拿出房間,他也念着“喂,你去哪兒?把我帶回去啊,笨蛋!”這表明我的猜想是正確的。將吉他帶回房間后,我將它擺到地上,自己做到牆邊傷腦筋,只是撿個吉他回來,結果不曾想還附贈了一個這種東西(來歷不明的幽靈)。在我抱頭苦惱的時候,嵐太也在叨叨個不停,對我的腦袋使出組合拳。儘管他的手根本碰到我,但這感覺着實不好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換弦就可以了吧?”

我最終拗不過他的吵鬧,將錢包塞入口袋,腦中雖然有把吉他丟掉算了的想法,但還是算了,做了這種事搞不好會被幽靈詛咒一輩子。

出房間前我將一直擱在心上的事問出了口。

“那個……”

“怎麼還不快去買?”那張神似工藤的臉依舊是不耐煩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會說中文?”

“當然是我好心為了和你溝通才用的呀,怎麼?不想聽啊?”

嵐太立刻吐出一大串日文,雖然不曉得那是在罵些什麼——儘管我聽過很多日語歌,但是我依然不懂日語。但他沒幾句就夾雜着“バガ”之類的,為了逃離這裡,我便急急忙忙出了門。

雖然在經過餐廳時遇見了準備上學的妹妹,但她只是冷冷的瞟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彷彿我並不存在一般。也是,像我這種廢物家裡蹲哥哥,還不如沒有。我回到樓梯口站着等待她出門,過了一會兒之後我終於出了門。

在汽車站等車時,我嘆了這天不知道第幾次氣,記得有句話是“幸福會在嘆氣中溜走”,如果是這樣,那麼像我這種人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吧?想着目前佔據了我房間里的那個有着一張神似工藤秀平面容的幽靈,我又讓我飄渺的幸福溜走了一次。明明秀平是一個溫柔的大男孩,而嵐太……目測就是一個暴躁高中生。

最後到家附近最大的百貨大樓的樂器行時,我才發現吉他弦的種類多到嚇人。我完全不懂該買哪一種。弦有許多種標號,而且每個標號之間只差一點點,不知道代表着什麼。而看得懂的價格也是有高有低,也不知道買便宜的能不能交差。我也不敢去詢問店員,只好一個人苦惱。選來選去,最終選了一套價格偏中而且賣相不錯的弦,付完錢之後就匆匆向家裡趕。

然而,工藤嵐太一看見我買回來的吉他弦就開始發飆了。

“不是這個啦,笨蛋!你把尤克里里的弦買回來幹什麼?”

“咦咦咦?”“我問你為什麼買的是四弦小吉他的弦!”

我看了看手中巴掌大的透明塑膠盒,在翻了個面后赫然發現盒底的標籤上印着“尤克里里”,而且盒子里的弦真的只有四根。估計是買的時候着急回家,覺得它長得不錯,而且價格適中,所以沒多看就買了下來吧。

暴跳如雷的嵐太大聲吼着:“快去重新買吉他弦,快點把這尤克里裡弦給我扔了!”結果我再次出了門,20分鐘之後,我彷彿用盡了這兩年積攢所以勇氣似的詢問了樂器店的店員買到了正確的弦,回到房間后扔在了嵐太面前。

“喂,快去把吉他弦換好。”

我猶豫了一下,但為了不讓來嵐太吵來吵去的,於是撿起那盒吉他弦。我過去從沒碰過吉他,當然也不會換弦的方法,但要是去問嵐太怎麼換的話,肯定又會被“笨蛋,笨蛋”地罵上十幾分鐘,只好上網尋找換弦的方法。陌生的作業搞得我滿頭大汗,嵐太依舊垃圾,烏龜,蛞蝓,最好被太陽曬死什麼的一句又一句的罵個不停。

“把音也調一調。”

好不容易才換好了弦,嵐太瞥了一眼吉他就這麼說。累的沒力氣回嘴的我又坐回到筆電前搜尋調音方法,想當然爾,在我調音的途中他也音痴廢物的叨叨個沒完,而且說著說著就吐出了一大票聽不懂的日語,當我覺得已經差不多習慣了這個聒噪的傢伙時,不曾想他會掏出一句爆炸性發言。“照我說的去彈,我來幫你哼節奏,你要給我練起來。”

房間忽然陷入沉寂,近道,我能聽見樓下傳來的微弱的講電話的聲音。我的邏輯思維今天第二次當機。我的視線從吉他上抬起,獃獃的直視着嵐太的臉。

“咦?”

嵐太無視——或許是壓根沒聽到我的疑問字,自顧自地說:“用C調,拍子120,反覆從第二拍的反拍開始,像這樣——”

“先……先等一下!”我迅速打斷了嵐太的話,“我根本不會彈吉他,完全沒碰過呀!”

“不會彈吉他?!都已經活了十幾年了耶,你這傢伙把自己關在有那麼多CD和書的地方還不會彈吉他,你的手是用來幹嘛的?”

看着第N次暴跳如雷的嵐太,我啞口無言,反駁這傢伙恐怕接下來肯定會被日語轟炸濫炸一頓尋思片刻后,我決定從根本問起。

“話說,我為什麼非要彈吉他不可?”“你白痴嗎?當然是利用你來發表我的歌呀!”

然後嵐太不顧我的意思,用了整整半個小時來說他活着的時候作為學校樂器社吉他手有多麼的活躍,我盯着嵐太,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當我明白嵐太的意思后,胸口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非人氣高中生歌手工藤嵐太魂附吉他流連人間,就是因為身故而無法再次唱歌的不甘心所以才會……

如果認同“幽靈存在”這麼一個可笑的出發點,這麼想確實有理。我嘆了口氣,在地上盤腿坐下,將吉他抱上腿,手握住琴頸。

“知道了啦。”

我感受着吉他壓在腿上成的令人喘不過氣的重量的同時說:

“我練練看。”

儘管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