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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以前,斯安最遠大的志向就是繼承祖父經營的咖啡館,然後安靜地活着、再安靜地死去。

比起社團活動,更想趕緊回到店裡的吧台邊打盹;

比起在外盡情地揮霍青春、夜不歸宿,更喜歡靜靜地坐在汽燈下看書;

比起與同學一樣選擇那些正以高昂的氣勢招募新生的軍校,他考取的卻是那種十分普通、在軍隊的壓力下幾乎已經不再招生的魔法學院,

——他只是這樣的一個小夥子。

戰爭雖然爆發了、但似乎與他沒有關係,咖啡館照常營業着,客人們偶爾會提起物價上漲的事情,他也從不去看新聞,只是聽說原先那些考去軍校的同學已經漂洋過海、去往前線。

他的生活依舊平靜地令人心安,如果可以,他也期望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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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的期求很快便化成了泡影。

戰爭進入第五個年頭,他與其他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一起,作為補充兵力被送到了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面。

面對無可挽回的敗局,他們的出現也無法改變什麼。

作為為數不多的讀過魔法學院的士兵,在前線的近半年的時間內,他所做的也不過只是從一條戰壕撤退到另一條戰壕,然後通過魔法操縱着那些「人偶」跳出戰壕,為其他士兵衝鋒或是撤退贏得時間。即便是在下雨的夜裡也只能躲在鋼盔底下嚼着咖啡豆默默祈禱。

終於、他們的政府開始了和談、準備簽訂投降的條約,倖存於戰火中的他們也可以從海港撤退、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了。

——本該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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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的他卻成為了逃兵,正身處漆黑潮濕的密林之中,喘着粗氣,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又驚慌地不斷地回頭望向身後。

身後的樹林外傳來了火光,雨絲中混雜着凄烈的吼叫。

「夠了、我受夠了」

他對自己說,扔下了鋼盔,又抖掉頭髮上的雨水,卻不慎被橫斜下的樹枝絆倒在地,身後傳來了靴子踏在濕漉漉的落葉上的聲音。

是那些失控的人偶吧、還是被派來追自己的人呢,斯安想到。

「…不要、我不回去……別開玩笑了」

被臨時地分到這個奇怪的小隊里,無非是因為自己在魔法學院讀過幾年書、能夠操控那些人偶。

但是,在進到這個村子之後,一切就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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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

他不願再去回憶了,只是有些脫力地用槍托支起身子,又稍稍猶豫了一下,乾脆也將它扔到灌木叢中,背包里只留下所剩無幾的乾糧,還有一罐被他保留到最後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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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不見盡頭,雨水順着枝幹漏下,像是混進了粗砂糖那般溫吞而又黏膩,帶着熱浪打在臉頰上,滑落時幾乎有種蛞蝓般的觸感。

「噗、……唔!」

半年來的軍旅生涯早已令他疲憊不堪,雙腿也不聽使喚地開始顫抖,胳膊上的傷口有些脫力,他不禁放緩了速度,腦海中竟閃過一絲悲觀的情緒。

越向樹林深處前行,那些雜亂無章的枝杈便越發地幽深密落,蟲鳥的聲音已經完全被抹去,遠處嘈雜的槍鳴中混雜着轟隆轟隆的雷聲,隔絕掉雨絲的樹林悶熱而潮濕,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不…我不想死、神啊……我還不想死…」

斯安小聲地祈禱着,側身挨過那幾乎排成一堵木牆的樹木,左臂上的繃帶毫無徵兆地鬆動開來,掉在地上。

「怎麼回事……」

他感到有些奇怪用手摸了摸剛才被那些失控人偶砍出的傷口,傷口竟還沒有凝固結痂,血依舊不停地從小臂上流出。

「…唔」

與雨水、汗水混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血水滴落進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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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的卻是一陣令人目眩的光亮,眼前展開了一種奇特的淡紅色的結界。

斯安還沒有回過神,只是覺得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已經離他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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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嘯的槍聲、潮濕的空氣、溫吞的雨絲、硝煙的氣味、還有那些追着自己的人。

全都已經遠去了。

他有些恍然地站起身,發現密林已在身後、眼前豁然開朗,被樹林圍繞的草地中央傳來了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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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啦、你就是今天的訪客嗎?」

映入眼帘的是薔薇點綴的提琴、血紅搭配的黑色紗裙、寬檐的禮帽與花紋的披肩。

端莊如月影的金髮下,白皙而優雅的面龐中,一雙攝人心魄的血色之瞳正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他。

「...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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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故事呀?」

伊莉莎放下了咖啡杯,用同樣的眼神望向了店長,

「所以說我剛進來的時候才會那麼激動……原來是把我看成她了啊」

「是、是這樣吧,畢竟已經十年了」

「Linaria」的店長點了點頭,又瞥了一眼在血族小姐身邊、已經趴着睡着的紀望,路西法也蜷作一團蹭着他的肩膀。

「…不過你為什麼要給他下催眠的魔咒呢、難得看他還有興趣想聽聽我的故事」

「嘛、看他是喝了太多咖啡才失眠睡不着的,順手就幫了個忙嘛,再過會兒天就亮了」

伊莉莎毫無自覺地晃了晃自己的魔杖,又端起了咖啡,

「——所以在那之後她又為你演奏了幾支夜曲、然後又順手幫你解決了後面的追兵么?沒道理啊……你身上也聞不到什麼眷族的氣味」

「差、差不多吧……」

店長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又給伊莉莎續上了一杯,恰好留聲機的音樂放完了,他走上前去將唱針重新擺回中央,

「實際上我記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只記得當年我好像把最後的那罐咖啡送給了她…」

「…再那之後的事情就更記不清了,反正第二天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趕來的傭兵當做俘虜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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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過去的事情嘛,記不清就記不清了」

伊莉莎眯起了眼睛,故意地頓了頓,

「反正現在母親大人她也蘇醒過來了,大不了過兩天帶她來這裡跟你敘敘舊不就行了么」

「吶、什麼?」

聽到這裡,斯安又不禁地激動起來,險些嚇出母語,

「母親大人?蘇醒?敘舊?」

「是啊、蘇醒……當年肯定是發生過不少事情的吧」

想到珀魯斯涅現在那嬌小的身體,伊莉莎不禁抿了抿嘴,

「所以說、總之……在外表上面……她跟當年已經不太一樣了…」

「那就拜託了…」

斯安寬慰地舒了口氣,望向了卡諾那邊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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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陽已經將海洋的盡頭染作橙紅,與海相接的星空也塗抹上了淡色的晨光。

「好了,起床吧。」

伊莉莎用魔杖敲醒了被催眠后正睡得迷糊的紀望,有些強硬地將他拉出了店門,

「那改天再見了,店長,記得晚上給這邊留個位置哦?」

「…慢走」

店長從自己腦海中幻想的重逢場景回過神來的時候,風鈴的聲音都停止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