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淡紅棕色的櫻桃木大門、踏在門廊下閃着鱗光的卵石小路上、稍微整了整點綴有荷葉絲邊的黑色紗裙,又將淡曙色的胸針別在白色花紋的衣領間。
從家門出來的時候,人偶小姐才聽到從二樓窗沿中傳出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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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里的人們保持着早睡早起的生活習慣,入夜之後的閑人自然很少,寂靜之音便籠罩着村落。
不過興許是因為前一天喝下了過多的咖啡的原因,當檐外傳來貓頭鷹振翅的聲音時,紀望便有些聊賴地拿起了掛在書櫃里的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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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橙黃色燭火搖曳的窗紗、穿過金銀花藤蔓纖弱的影子、越過月光下清輝浸潤的枝柯,提琴的聲音笨拙而悠揚。
午夜時分,向晚時急切的蟬鳴轉為間歇而悠長的顫音,池塘邊短促的蛙鳴化作低沉的弦歌,串珠般清脆的鳥啼將息,應和琴聲仿若在數落着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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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什麼糾結的事情的話,就在晚上的時候獨自出去走走吧」
日落前將庭院里的椅子搬回屋內的時候,芙蕾安不小心地打碎了桌上的玻璃壺,看到人偶小姐心不在焉地似乎正在憂慮着什麼的姿態,紀望便這樣地提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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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幻而又朦朧的夜天之月寂靜地漂浮在蒼穹之上,滿是蟬鳴的晴空下,沐浴着夜光的眾生都同等地閃耀着溫柔的色澤;沿着彎折向湖心的小路前進,琴聲微弱的顫音很快便消失在身後墨色的倒影之中。
——彷彿只有到了午夜,世界才會顯露出它真正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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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走走……什麼的」
她停下了腳步,又不禁地微笑起來,
「真是很有主人風格的建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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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四季”之夏,第三樂章」
小徑靠向樹林的角落裡隱隱約約地傳出了極其細微的聲音,仔細辨別、似乎是在自說自話地評論着提琴的樂曲。
「咦、有人嗎?」
人偶小姐抬起頭,四周依舊是如同田園詩一般的景色——還有誰會出現在這樣的午夜裡呢?
「品味的確不錯、不過這種演奏水準真是糟糕透頂」
槭木葉沙沙作響,灌木間的陰影下緩緩地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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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芙蕾安彎下腰,疑惑地偏了偏腦袋,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孩子。
束腰的衣裙樣式古老而又華麗,輕盈地托起她小巧的身軀,比起月光也絲毫不遜色的金髮垂落及肩、如同金絲雀飄零的羽毛。
「小孩子…?」
白皙而精巧的容貌中、卻懸掛着和小女孩格格不入的妖艷的神情與攝人心魄的赤紅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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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地——晚上好,人偶小姐。」
故意地將語調拖得很長,她一隻手提起裙擺、又將另一隻手搭在胸前,淺淺地行了次禮,隨後拿起了懸在一旁的暗紅色薔薇花紋綴飾的小提琴弓,就像是在故作誇張地模仿音樂劇里在華燈照耀的舞台中央詠嘆着唱詞的奏者。
「機會難得、這裡有一個不情之請——」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了芙蕾安的手,琴弓化作為象牙箍的指揮棒。
「今夜、亡靈樂團相隔十年的音樂會、你將是我們的第一位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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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真是沒有感情的旋律啊」
紀望放下了提琴,紀語卻突然地出現在他卧房的門后。
「雖說是有那麼一點吃驚啦、樂器什麼的我可是一竅不通的」
微弱的燭光如蘆葦一般地在她的腳邊搖動,模糊的影子便悄悄地溜進了走廊漆黑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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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隔音的結界沒起作用么…」
為了防止打擾到紀語,紀望記得自己應該提前在樓道里施加過術式的。
因為即便是對於習慣晚睡的紀語來講,這個時間似乎也有些太晚了,他想到。
「打擾到你了吧、真是抱歉」
「啊、你在想着樓梯間的那個魔法陣啊…」
她裝作狡黠地眨了眨眼,
「因為看起來太粗糙了,所以沒忍住、一不小心就被解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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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還是太閑了嘛」
紀望有些無語,
「還有什麼事情嗎、還是說也是因為咖啡的緣故睡不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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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咖啡就睡不着覺……哼哼、我可不是那種精神脆弱的人哦」
——她肯定是故意這麼說的,紀望想到。
「那是因為肚子餓了么、我這就給你做去……」
「……嘁、我還以為你會更高興一點的呢?」
紀語卻看上去有些生氣地側過身去,朝他做了個鬼臉,
「這裡可是出現了‘青梅竹馬的美少女在夜晚突然出現在房間門口’這樣的展開吶、你這處男!」
「——還是少看些戀愛小說吧」
紀望扶着額頭回應,隨意被放在一旁的琴弓險些碰倒了燭火。
「沒什麼事情的話就趕緊回房間吧、我親愛的侄女大人?」
「…嘖!」
立刻就很不滿地撇了撇嘴,
「所、以、說—— 」
「.....? 」
「芙蕾安今晚竟然沒有過來陪你嘛、喜歡做噩夢的紀望大人?」
「你在想什麼啊…」
紀望不知道她到底是這麼想的,只能無奈地思考着——是因為自己平時不太與同齡人交流的原因嗎。
「諾、這個給你。」
話題又飛速地跳轉了一次,紀語將一串銀色的鏈子從胸口掏出來晃了晃,扔到了紀望的床上。
「在卡諾一時衝動買的小東西……反正我留着也沒什麼用、你就滿懷感激的收下吧。」
「唔、嗯……謝謝你。」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又不可能直接推辭,只能期望那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於是他又開始後悔起來,前兩天在市集上的時候也應該為她買些什麼的。
「…就、就這樣啦、晚安」
聽到這有些莫名地、鄭重其事地道謝之後,紀語卻又像是有些不耐煩地轉回身去,不讓紀望看到她的表情。
「對了、要是真的睡不着的話,就讓路西法帶你出去散散步吧……這兩天難得看它還挺親近你的」
她又瞥了一眼紀望,抱起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門后理着毛的路西法,像是在與它竊語一般地輕輕地握着它的手掌,然後歪着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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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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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請問?」
向著密林的深處前行,直到月光稀薄,走在前方的金髮的小女孩揮動着魔杖,叢生的荊棘與橫斜的枝杈就像古書里記載中的樹精那樣、一邊搖晃着向兩側排開,又一邊在她們的身後重新合攏。
「那個…我的名字…芙蕾安,請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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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安、芙蕾安……嗯、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她碎碎地念着,繼續一意孤行地向前走,又突然停了下來、回過身用那閃閃發亮的赤紅色眼瞳仔細地端詳起人偶小姐,
「…銀色果然也挺適合你的。」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來,但沒有給芙蕾安思考的時間,拉着她的手繼續前行,
「——伊莉莎、伊莉莎-珀魯………咦、什麼來着……」
「…欸?」
「算了、反正名字也沒什麼重要的…」
她甩了甩手中的魔杖,眼前便豁然開朗,密林中毫無徵兆地出現了一片平坦開闊的綠地。
四周依舊是黑黢黢的樹林,如同星夜下的搖籃。
「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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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放開了人偶小姐的手,又淺淺地鞠了鞠躬,點着輕盈的步子向空地稍稍凹下的中心走去。
「欸...」
「……那、那個是什麼…」
從樹影的遮蔽下走出、霎時間黯淡的月光也顯得無比明亮,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一般地照耀在草地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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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琴手的座次彎月狀排開、管樂隊的圓號閃爍着銀光,奏者上台致意,夜曲即將奏響。
就像是金色大廳里的管弦樂團那般,遠遠地看去,儼然像是一批訓練有素的樂師。
但只有靠近些時才能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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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殘缺的、破敗的、帶着銹跡的肢體,
失落的、凋零的、毫無生機的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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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人偶,在魔杖的牽引下、在明亮的暗夜中,演奏着屬於亡靈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