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眼下仅剩的一个难题,自然就是完全追不到踪迹的雪杉。

尽管早上在宿舍楼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一次,但与之前图书馆中袭击我时一样,仅仅是因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而走神的刹那间,一个大活人就悄无声息地从眼前的空间中消失了。

但是,雪杉并不是第一个让我见识到这种诡计的人。

所以其中的原因,我多少能猜到一些。如果雪杉不想主动见我,那大概是永远捕捉不到她了吧。

不得不说,就算“避风港”收缴了一切可以被用来伤害人的工具,连尺子和笔一类的文具,都只有在受监督的场合才能使用,但还是无从阻止这些连身体都已经成为兵器的孩子犯下罪行。

幸好目前港内的秩序还一如常往。在我赖床的时间里,雪杉还没把她的计划付诸实施。

让我在意的,只有常夏口中即将开始的“精彩的事情”。

那个人,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呼——”

一天的等待没有结果,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被难以名状的疲惫占据了身体。

不知道在宿舍的浴室里走神了多久,才终于感觉把这些天下来积攒的阴郁都清理了一番。

擦干身体,围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属于夜晚的昏暗和死寂已经吞噬了房间,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小雨落在玻璃窗外的声音。

以及——

身后传来的、某种硬物断裂的声音。

“有水吗?”一个沙沙的嗓音响了起来。

按住差点被吓飞的心脏,回过头之后,我看到的是期待许久的景象。

未经许可进入房间,正坐在床边咀嚼着我为晚饭准备的能量棒的雪杉,朝着这边稍微歪了一下脑袋。不含多余的感情的湖蓝色眼瞳,如幻觉般在晦暗的空间里流淌着冰冷的荧光。

以雪杉的标准而言,看起来还是充满精神,真是太令人放心了。

“你洗澡好慢。”

“私闯民宅的人别理直气壮地抱怨这种事啦。”

“而且没有水声。”她摆出一副后悔坐在我床上的样子,准备起身换个地方。

“行啦,我逞强了,我连喷淋头里的水都害怕。”我说,“所以只用湿毛巾擦了身子,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体味。”

“……这样。”

“拿去。”我一手拿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抓起置物架上的瓶装水,朝她丢了过去,“我的门锁已经沦为观赏用的工艺品了么,一个个都这么不客气。”

雪杉衔着能量棒,伸出健全的右手接住了水瓶,随即愣在那里思考起什么来。

“原来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但如此安静的房间里,这句话自然是不会被我漏听的。

“常夏嘛。”我说,“你看起来不是很喜欢她。”

“你看起来很喜欢她。”她的语气有点不满。

“当、当老师的人,喜欢热情活泼的小孩,很合情合理吧!”

“哈……”

雪杉欲言又止,以肉眼可见的角度紧抿着嘴唇,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我没动你的门锁。”

有关常夏的话题就这么被跳过了么……但这样也好,比起她刚才那股无名的愤懑,我更想确认一下,这孩子是如何一脸平常地坐到别人床上蹭吃蹭喝的。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瞥了一眼门把手,还保持着回来之后的反锁状态。雪杉身上也没有被打湿的痕迹,外面的天气就排除了翻窗进来的可能性。

“跟着你进来的。”

“……果真如此啊。”

看来确实是我在无意识中引“狼”入室了。

“嗯?”

显然,我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并不在雪杉的预料之内。但即便如此,能从她的神色中读到的信息还是太过贫乏,我不知道这个女孩,现在是否提高了对我的戒备心。

——被人看穿自己的“工作”的技巧,应该是这些“职业人士”最为忌讳的事了吧。

无论是因为不懂其中的秘密而恐惧,还是因为看出门道而自满,结果都是不利的,我才选择了那种模棱两可的回应。

“唔……你知道啊。”

但是,正当我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之时,雪杉却也给出了很中庸的评价。

太难缠了吧这家伙。

我决定当场缴械投降,这样至少比被记仇,在日后被偷袭,死得不明不白要好。

“……是。”我也拧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了小半瓶下去,随后调整呼吸继续道,“你上次说得没错,我以前确实不是当老师的。”

“嗯。你身上的伤疤够多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只裹着一条浴巾,上半身层层叠叠的伤痕,全都展现在了雪杉面前。

“见笑了。其实是有一些因缘际会,我曾经给人打工当过保镖。”我说,“所以你一开始也看到了吧,比起揍别人,我更擅长被人揍啦。”

在挨揍方面胜过常人一点,这就是我被砸中颈椎都不会失去意识的原因。

我的解释,对这个能在内心省略一万句话的女孩而言,应该足够了。

雪杉停下了往嘴里送食物的手,但并没有给我正脸,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墙壁。

“然后?”她闷声消化完了前面的信息,催促道。

“唔,总之,那时候交手过的人里,也有用差不多的技巧的。就是……利用盲点吧?”

“……”

不知为何,一股诡异的沉寂笼罩了这个空间。

等待雪杉做出回应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开始数起密集地落在窗户上雨滴声的次数。

然后,在第372滴雨水撞碎在玻璃上的时候,雪杉平淡而简短地给出了对我这个猜测的评价——

“嗯。”

还真是有够模糊的。

但我清楚,就算雪杉的想法再难捉摸,此刻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渐渐弥散开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就原理而言,并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东西。

人不是完美的进化形态。

人类的眼睛为了得到超越低等动物的视觉,构造上不可避免地存在没有感光细胞的盲点。

人的意识也是如此,为了更高效地集中于必要的信息上,大量被认为不需要的干扰信息,并不会被大脑接收和处理。

即所谓“意识的盲点”。

与我交手过的那个人,就拥有操纵这种生理缺陷的技巧。通过诱导对手的意识,让自己的进攻,被对方大脑当做“干扰信息”而过滤掉。

从结果而言,就是直到攻击命中为止,对手都不会意识到他已经拔出了武器。

这种杀手,已经成为了“人类”这个物种的天敌。

几天前,让我精神上疲惫到虚脱的原因,正是在那位曾经认为最棘手的敌人之上,出现了名为雪杉的少女。

“你比他优秀很多。”

说完,我才发觉自己紧咬着牙关,手中的塑料瓶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拧成了细细的一条。

而听到这句话的雪杉,默默地低下了头。

想必是经历了地狱般的腥风血雨,她才锤炼出把自己整个身姿,都潜藏进敌人的意识盲点中的身法吧。

“不用担心。”雪杉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能起效果的机会不多。”

“光是我一个人就中招了三次,这个概率还真是低呢。”

“你没有戒备心。”

“哇……好残酷的批评,我好歹也曾经是个打工的保镖呢。”

“失职。”

但要是承认我离开战场太久,缺乏临战感的话,就确实如雪杉所言。

偷袭常夏的时候,即便雪杉的速度再快,我也还是看到了她手持钢尺飞身而出的动作。而注意力本来就没在她身上的常夏,大概是通过声音或者什么,就捕捉到了敌人的动向。

雪杉完美的“隐身”,只有在和我这种精神涣散的人一对一的时候,才能保证起效。

“行啦行啦。”我可不想继续被小孩子嘲笑,适时地切入了正题,“所以说,你费这么大劲私闯民宅,应该不是为了偷吃两根能量棒吧?”

“嗯。”雪杉也认真了起来,她站起身直视着我,随后——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场一样,微张着小小的嘴巴,僵在了那里。

这家伙,是有多不会说人话啊……还是说要用俄语会让她感觉比较亲切一点呢,毕竟那是她常年生活的地方的半官方语言……

紧张的气氛刚缓和一些,我就开始松懈地思考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面对曾经威胁过我生命的女孩,却依旧毫不设防的我,下一秒钟就受到了制裁。

“——诶?”

这回她甚至没有用上那种身法,只是径直逼近了我,伸出手将我用力一拽。

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伴随着骤增的加速度,我的视野随即天旋地转起来。紧接着眼中所见的景象,因为后背重重地摔在床上,而定格在了天花板这一幕。

不算很重,但明显是一个人的力量压了上来。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我已经被雪杉压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