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我的小鸟。”

已经回想不起是多少年前,西伯利亚自治省北部没有风雪的某个夏日,走在我前方生满地衣的泥泞上的少女教导着我,她的音色如同穿梭在温室植物园中的鸟雀。

“你终有一天,可以战胜所有对手。但唯独有一种对手,只有一种。”她说,“与他们为敌的时候,只要想着活下去、逃出去就好了。”

“逃出去?”

“……对,是逃避。”她补充道,“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吧?”

踩得太轻容易滑倒,太重又会不慎陷入沼泽中,我走起来十分艰难的道路,在她脚下却如同莫斯科的广场。

“所以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是‘人’,是‘杀人者’。”她放缓脚步,指着远处。在那里,有着一座与泥土和苔藓的颜色几乎无异的庞然大物。

终于辨认出那个东西的轮廓之后,光是认知上的冲击,就让我的胸腔震颤了许久。

是北极熊。

永冻土的夏季,它用这片沼泽上的天然素材,为自己做了一身伪装。

而且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北极熊。

我们此行的任务,是为将要狙击猎杀那头熊取乐的雇主,安东诺夫先生探路。而在我们到来之前,这只臭名昭著的野兽,已经在这里以人类为食很多年了。

“劣等的杀手为了身外之物而杀;次等的杀手为了本能的食色之欲而杀;上等的杀手为了求生而杀。”

“那头熊是为了求生吧?”

“不,它是在那之上的“杀人者”。”少女说,“他们从来没有活过,因而没有欲望。对他们而言,‘杀人’是像死神挥动镰刀,像我们行走、呼吸一样,连自己都不会在意的举动。”

“那头熊,早已经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吃人了。”她补充道。

“对了。”离熊还有很远一段路的时候,少女停了下来,“我们必须认真一点了,在此之前,也让你对杀人者的模样,有点心理准备吧。”

她深呼吸了一下,缓缓回过头。

我忘记了之后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能够在湿滑的沼泽上如履平地,大概她自己也不曾在意过跨出一步所需的力度。

我还记得,那天的猎熊很顺利。

再优秀的杀人者,也会倒在简单的毒物和火器之下。

“嗯,我记住了。”我最后答道,“我的夜莺小姐。”

——正是因为有你的教诲,我在遭遇迄今为止最强大的对手时,也没有倒下。因为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并没有那般令人战栗的无名之物。

“……糟,不小心失眠了一整晚啊。”

从遥远的记忆之雾中摸索出来的时候,窗外朦朦胧胧的晨曦让我放弃了尝试入睡。

幸好上班第一天就实质上地被炒了鱿鱼,就算躺在这个还挺舒适的铁架床上直到早晨,甚至荒废一整天,大概也不会有人来扰我清梦。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不得不起床的理由。

“哗——”

不好,似乎忘记什么了。

伴随着我起身的动作,压在身上的一沓纸张四散滑落到了地上。七八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除掉床和桌椅,本身就没剩下多少面积的地板,瞬间被打印纸铺满了。

“麻烦了啊……希望没有被压皱的……”

把雪杉带回来之后,我就躺倒在床上翻阅着剩下的资料,直到陷入回忆中,完全没有睡着。

……96、97、98。呼,没弄丢真是太好了。

这份应该是包含了与雪杉同期入港所有人员的资料夹里,总共有98份简历。

但仅仅两年时间里,就有92份被盖上了代表不合格的黑色印章,有92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被移送到那种暗无天日的收容所里。这种否决率,就算在多年前更加混乱的“第一避风港”里也难以想象。

“嘶……哈……”

调整了一下呼吸,卧床太久突然起身而带来的眩晕感消散了一些。但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蛰伏在胸口的阵阵绞痛,却随着深呼吸越发严重起来。

我很清楚,那是因为暌违多年,再次接触到了“杀人者”的视线。

而拥有这双眼睛的人,也已经到了即将被盖上黑章,成为第93个消失者的境地。比起那种眼神中如同来自冥府的寒意,我还有很多更加畏惧的东西。

所以我还是想要挣扎一下——想办法拉她一把,借此缓解我这份盘踞心中的悔意带来的痛楚。

“话是这么说啦……”

根据地图,找到漫漫所说的“宿舍楼”附近的农田之后,我陷入了沉思。

“宿舍楼”和“农田”这两个词并列在一起的时候,我这样自认为稍有些社会常识的人,想到的只是作为雇主女儿的护卫,在寄宿学校生活时见过的,几米见方的课外活动场所。

但此刻我眼前的东西,似乎真的配得上“农田”……或者说是“荒芜的农田”这个名号。

“这地方,以前真的是普通的小镇吧。”

这片在水泥和沥青构成的废墟中,突兀地填满土壤的田地,规模看起来足够养活一个野战连。

但可惜,这里显然常年无人打理。稍有些干燥、但还不至于龟裂的土地上,遍布着高低错落的杂草,一些色彩艳丽的无名野花穿梭其间。

看起来是热带植物。

这时候我也才注意到,“避风港”中除了那几个性情乖僻的人形动物,其他生命的痕迹少得离奇,以至于这片生机盎然的农田显得如同海市蜃楼……但当务之急是找找有什么可以吃的才对吧。

“所以,这里的主人是哪位世外高人呢?”

我想起漫漫的忠告之三。既然她说过主人乐意迎接我,那就先不客气了吧:“打扰了。”

——就结果而言,农田的主人大概是某种鸟类。

在外观介于“野菜”和有毒植物间的杂草的包围中,有几处被压得平整的地方。藏在那里的,是几个应该还有主人的鸟巢。

冒着被随时回来的主人扫地出门的风险,我收获了几枚只有鸡蛋一半尺寸、还留有些许温度的鸟蛋。

“子规长官!”

被常夏从后面狠狠拍了一下肩膀的时候,临时起意的C计划的第一步,已经进行到了结尾。

“你在干什……哇呜呜,你穿了防刺背心么……”常夏强忍着藏不住的痛感,一边甩着手一边绕到我身边,“手手都麻了,快帮我搓一搓啦。”

相反,虽然并没穿防刺背心,但我被偷袭了的肩膀确实没什么感觉。能不动嘴皮子就给调皮的小孩一点教训,也算是好事吧。

“身为教化官不能参与工作,白拿工资的罪恶感在催促我帮你们做点什么呢。”我说,“比如改善伙食。”

“不要无视少女的请求啦……诶?改善伙食……?”

说来惭愧,在夏日的正午蹲在固体酒精炉前一动不动的我,看起来应该确实挺傻的。好在趁着万里无云的晴日测到了需要的数据,今天也正巧是不那么热的多云天气。

24小时不间断巡逻的无人机,前端的屏幕上也在不厌其烦地播报还算舒适的天气信息。

“你说,想和一天到晚不吃东西,最后低血糖晕倒的小孩搞好关系,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啊……有道理哦。”

在只有饲料级别的行军口粮的“避风港”里,第一步自然是征服人家的舌头和胃。

同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干过。

毕竟不是军人出身,拿到这些比起食物,更像是单纯地把卡路里聚合成固体、液体、糊状物的东西的时候,我倒是没有那么强的厌恶感。

压缩饼干、能量棒、坚果、果酱、蜂蜜、含盐黄油、饮品用的砂糖包。从大量囤积的即将过期的口粮中,轻松地找出了我所需要的食材。

也许正因为它们全是卡路里的代名词,在雪国的冻原上度过了迄今为止人生一半时间的我,才会感到莫名的亲近吧。

“于是今天的午饭是什么呢,炊事班长官?”

常夏也好奇地蹲了下来,微苦的体香和炉子上砂糖被融化的甜味交汇在了一起。

“蛋糕。”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