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漸漸駛離底面,倚靠在舷窗旁俯視越來越小,最終淡出視線所在在的地方,心情有些陳雜,也有些坦然。白雲逐漸下沉遮蓋住了我的家鄉,向外望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和被反射進眼裡的眩光。索性拉上了遮光板,因瞳孔還未適應飛機內的暗淡而總是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綠色斑點,後來就乾脆連眼睛也閉起來,什麼都不管。飛機上發放的耳機插在座位的扶手上就能夠聽到一些比較能讓人放鬆下來的音樂,我僅僅是隨意調換了幾個頻道便放棄了聽音樂的念頭。

耳機中的聲音很小,窗外發動機轟鳴聲與機翼撕破雲層的聲響蓋過了耳邊的音樂,即是說能夠聽到什麼,也只是聽個大概,純做跋涉中的放鬆罷了。

我要去的地方並沒有很遠,飛機只需幾個小時便可以到達,那是一個對我來說回憶所剩無幾,更多的成為逃避的理想之鄉,也是我的出生地——日本。不知道是多大膽的決定才給我獨自離開國家的勇氣,飛往另一個陌生的城市。離開那裡時我應該還不滿五歲,如今已經快要成年,期間是怎樣度過的,竟很少有印象。大概是渾渾噩噩地活了幾天,卻重複了十餘年吧。如今我確實是要回來了,並沒有多少期待,只是單純的在隱隱約約之中覺得應該重新開始:從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之中開始。

多少還是會有不舍。

昨晚告訴妹妹我要去別的地方時,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會兒。

“你還會回來嗎?”

“也許吧,我會回來陪你看Alice的。”

寧又是沉默了一會而兒,捏着手心對我說;“恩,哥,多保重。”

我還以為真的就可以這樣放下了,但早晨坐車來到機場時,發現寧竟然在那裡,她倦怠的眼神,應該是等了很久吧。

“寧?”我提着行李箱朝她走去。

“哥,你來了啊。”她揉着睏倦的雙眼,從倚靠着的座位上站起來。

“你也要出去嗎?”

她輕輕搖着頭,“我是來送哥哥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意外,還是意料之中,很難說。但我還是拍着她的頭,微笑對她說:“那,走吧。”

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檢票處把我們兩個隔開,踮着腳尖的視線也無法越過磨砂的玻璃牆時,她仍是緊閉着雙唇。我走出檢票處,在後門口站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用發短信來彌補什麼。

“約定好了,我會回來陪你尋找Alice的。”

“恩,我等你。”

“那,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再見。”

“恩,我等你。”

......

坐在候機室,反覆把弄着手機,不斷地關閉又打開,屏幕黑與白交替。最終我還是決定把幾天前就編輯好的告別信發了出去,算是最後的告別吧,也作為朋友之間的感激,說不定從今往後都不會再見面了,但還是希望不要默默離開的好。好聚好散,也許就這樣結束吧。身邊的乘客,機組人員,陌生的面孔,都是這樣。路人就是在不斷錯過。

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傷心,也不需要遺憾什麼,筵席終歸是要散場的,舉杯共飲之後必然會有曲終人散。摯友是過客,想去了解卻無緣再見的人也是過客,就像雨過夜晚仰望的如春水的繁星一般。

他們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這麼想來確實會舒心很多,但很快又感覺到有些悲哀。既然所有人都是過客,最終不是只剩下自己孤獨終老了嗎。這麼一想,頓時連繼續生活下去的意向都沒有了。

索性就不再想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打開舷窗擋板,光線已經柔和了許多,我趴在桌板上向外看去,除去綿延不斷的雲團就只剩更遠處高地起伏的雲峰,窗外看不到藍白交接之外的顏色。從飛機自帶的小電視播報的航線路線可以看到,我們才剛剛越過陸地,不久後會抵達對馬海峽那邊的島國,而在窗戶外看不到這些,即使是稍許降低了些高度,透過雲層俯視到的也只是比天空深邃的深藍色,很快又失去了向外張望的興趣。

飛機不斷的在雲層之中顛簸,氣流和耳機中的音樂混雜,湧入鼓起耳膜的耳道中,朦朧的聲音好像我被溺在深水中不斷掙扎,水中的氣泡向上翻湧。如此循環往複的聲音與顛簸讓我有些反胃,桌上的機餐連開也沒開的就被收了回去,我單方面地像胃中緩緩傾灌剛泡出來的速溶咖啡,盡量表現得從容一些。

直到不滿的一紙杯的咖啡完全被我倒進肚子里,我才發現這完全起了反效果。空蕩的胃腔中的湯液不斷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也像翻江倒海一樣左翻右轉。我儘可能舒服些地趴在桌板上,後悔喝了咖啡,現在一定睡不着了吧。

兩個星期前才申請辦理了護照,上個星期才剛剛拿到,因為是留學護照,也並不打算再回國,索性就把父母留給我的房子賣掉了,傢具之類的按照價格完全算是附贈,即使這樣也還是拿到了一筆不少的資金。拮据一點,在日本生活幾年直到自己消失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房子被中介公示的期間,我都是住在隔壁家的,除去送給買主的傢具之外,雜物都是自己搬到隔壁去的。因為是一個人,所以好多天才有搬完,整理好則又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情了。在那幾天,兩座房子的門都是從早到晚敞開着的,因為這個地方本來就沒有很多人居住,恰好我們又是住在最偏僻的地方,基本上不用擔心小偷來光顧。只是即使是晚上也要亮着燈,這樣在兩座房子中奔走才不會寂寞。確實也想有同學來幫忙,後來又覺得這樣做有些對不起他們也就作罷了。就算他們真的有來幫忙我也一定會拒絕的吧,因為根本住不久了,還要白麻煩別人一場。如果要解釋搬走的原因,事情也會變得很複雜,況且如果是最後一面的話,一定需要告別的吧。我不擅長這種場面。乾脆就洒脫一點,不告而別吧。離開前,我特意避開了那棵老槐樹。

像只喪家犬一樣地卧在桌板上,耳機已經不知道被扯掉了多少回,所以就乾脆撤下了線丟在一邊。耳邊吵鬧的聲音,是乘務人員正在兜售航班紀念品和乘客討論的聲音,僅從聲音中就能分辨出,我身邊的這個看起來年齡相仿傢伙是日本人。

“麻煩那瓶香水可以給我看一下嗎?”翻譯過來他大致是這麼說的吧。

“麻煩能過來一下嗎?”

“那瓶香水我可以看一下嗎?”

“那個.......”也許是乘務員對日語還沒有很熟悉的緣故,他比較中性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沸騰的人群中。

你來中國是買香水的嗎?在免稅店購買不好嗎。我很想這麼吐槽,但我還是稍稍坐起身子高舉手把乘務員招來:“麻煩請過來一下,這位想問一下香水的問題。”

他轉過頭來,用詫異的目光看着我,“你也是日本人嗎?”

“我只是去日本留學而已。”

“哦~~那你是準備要去哪個城市啊?東京,大阪還是京都?”

“沒想好。”我為了儘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交談而在次把遮光板拉開,無限遠地眺望雲片及之上的火球。事實上,我應該意識到他是個話嘮。不過好在空姐的到來及時終止了麻煩的對話。

“這個香水是什麼牌子的啊”,“原來是韓國的呀,聽說韓國的化妝品還不錯。”

來中國買韓國香水~~我這麼想着嘆了一口氣,看來我應該下了飛機吃一頓泰國料理才好。

“我可以聞一下嗎?就一下,拜託了....”聽着身邊的中性男聲和空姐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我的目光又逐漸飛向了窗外,不知不覺間,飛機的高度已經下降了,向下俯瞰能看到高低起伏的山脈,還有一座好像北海道雪布蕾的白雪封頂的山,應該就是富士山吧,八月末的富士山頂還覆蓋著一層積雪,長年冰封的山腳應該會有大片的櫻花林,僅憑在電視中的想象,花海應該足夠把人淹沒吧。只是在飛機上並看不到浪漫的這些。

“在看櫻花嗎?”,鄰座的男生趴過來向窗外看去。

“呃呃,是吧。”

“櫻花是什麼樣的呢?來到日本的人通常都會有這樣的期待。你是頭一次來日本吧?”

“恩”

“那真是太可惜了。”

“什麼?”

他輕嘆了一口氣,“富士山下的櫻花不會再開了。”

“為什麼?”我對這樣的回答感到吃驚。

“不知道,那只是傳言哦,”他收回身子,然後仰坐在座椅上,頭卻很愜意地倚枕着手臂,“不過,那個地方確實已經沒有人再去了,富士山也只是成了各地人士,包括日本本土居民的一種嚮往罷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也許嚮往都算不上了吧,反正已經逐漸淡出人們視線了。”他的目光朝向飛機上板。我不知道他剛才說話時的平靜究竟是不是裝出來的。但我確實對這件事情有很多疑問。

“這樣的傳言沒有人驗證嗎?”

他無奈的晃了一下頭,“那裡已經被政府封鎖了,”之後他猶豫了好久才對我說:“也許那種景色會把人們吞噬吧,消失,你懂嗎?”

原來日本也一樣嗎?不,全國各地都是一樣的。

“看來你是知道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對我會心微笑。

可是......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嗎,在日本美麗神聖的富士山腳下,櫻花不在盛開,即使在盛夏的八月,富士腳下的櫻花依然沉浸在寒冬里.........即使山外花開花謝,富士都是一如既往地長眠?

不敢相信,但我還是向下望了一眼,那片蒼白之下好像是裸露的灰岩,山腳下很大一片區域內都是綠色的,清一色的綠。

不忍繼續往下想,我縮回了身子,等待飛機降落。

直到飛機平穩降落在東京之前,我們都沒再說一句話。也許,是對富士山的遺憾吧。

“我走啰,要一起嗎?”他提着行李向我招手。

“不用了,我還沒有想好去哪裡。”

“那我先走啰。”

“恩,再見。”

提出行李箱,走出候機室,恢復新號的手機不斷發出叫聲。是他們,朋友們回復的。

“恩,保重,有緣再見。”

“再見,不知道說什麼好,一路順風,記得回來。”

......

“哥,我等你。”

我握着手機,在機場外深深吸了一口氣。行李箱來來往往碾過地面的萬向輪聲,還有接機人們討論的聲音,以及舉着的牌子上的字,都陌生的樣子。拉着行李箱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不斷提醒自己坐電車會方便一點。雖然還有幾天就是日本的開學典禮了,我卻連要去哪個城市都沒有想好。天空中漫漫捲起的雲團逐漸在我頭頂聚集。要下雨了,我加快了小跑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