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斗胆一问,怀公因何跌落城墙之下?”

时间推移到战斗开始之前,怀忘兰守在父亲和兄长的尸身旁的时候,秋若宁问了问正处理完军务和安排,在短暂休憩的李甫。

李甫似乎并不是很想谈及这个话题,但是思索再三之后,微微皱眉,盯着桌上的地图,缓缓地开口:“箭伤。”

秋若宁想了想,觉得大概不是指长剑,便试着往下问:

“可是被那暗箭所伤?”

李甫点了点头。

“天色太晚,在我阻挡另一侧的敌人之时,怀公已经跌落城下,随后那些孩子……”

说到这里,李甫又低下头沉沉地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攥紧了拳头像是在痛恨自己的无力。

因被乱箭射中,然后被攻城的士兵趁乱拽下城墙,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是这个世界的强者一个个都跟小说里那些身怀绝技的大侠似的,怀忘兰尚且如此,她的父亲又怎会如此轻易便掉下城去?

于是,秋若宁便借着李甫的名义,向提怀忘兰的父亲和兄长处理尸体的“军医”打听了一下。

得到了一个令秋若宁很惊讶的结果。

除开一些小伤之外,怀忘兰的父亲和兄长均死于箭伤,并且只有一处,基本等于一击致命,就算当时没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

这让秋若宁想到了一种可能。

之后,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秋若宁才会在城墙上,用毛笔去砸背对着她的怀忘兰。

虽然自己扔出的毛笔自然无法与弓矢相比,但是偷袭加上如此近的距离,在几乎没有多少光亮的城墙上,怀忘兰还是接住了毛笔。

那么秋若宁几乎可以断定,怀忘兰的父亲跌下城墙绝非偶然。

而是射出这暗箭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多半精于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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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提醒过怀忘兰,但是不觉得陷入了悲伤的怀忘兰会注意到这一点,她虽然有出言提醒,但被愤怒占据了头脑的怀忘兰也未必能时刻警惕。

更不用说,当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恐怕不少人都会大意吧。

当魏西兴以怀忘兰兄长的头颅为诱饵,掏出背后的长弓与利箭上弦对准正处于半空中的怀忘兰之际,秋若宁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所以——

“妹妹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就交给姐姐来处理吧。”

无论是原本的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皆是如此。

距离狰的消失也不剩多少时间,秋若宁则是利用无面之书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挡下那支箭!”

收到了命令的狰突然向着怀忘兰所在的位置猛扑而去,那巨大的爪子如一柄的巨锤,带着劲风以万钧之势砸在了魏西兴与怀忘兰之间的地面上,那支本该射穿怀忘兰的利箭刺入了狰巨大的胳膊,震天动地的轰响撕裂了地面,狰的身躯碾碎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逃走的魏西兴护卫队,向下俯视的巨大眸子里透出凶狠的光,扫过了魏西兴的脸。

“坏我好事!”

突然扑过来的狰挡住了射出的箭让魏西兴怒不可遏,但骂归骂,狰都已经逼近了眼前,跑还是得跑的。

“撤!”

只是,在魏西兴指挥着没有被狰压死的零散护卫队与军乐队打算后撤之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冲透了狰所掀起的漫天沙尘,以雷电般的速度朝着魏西兴撞了过来。

魏西兴下意识地挥动军戟阻挡,然而巨大的军戟虽然毫无疑问地砸中了那个黑影,但是却丝毫没有降低对方的速度。

随后,黑影撞上来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掀翻了魏西兴和他的坐骑“赤影”,在翻倒的赤影那凄惨的嘶吼声中,魏西兴狼狈地跌落在地,滚了一身泥沙。

是飞夜。

最后一刻,在魏西兴想要逃跑之际,飞夜从一旁冲了过来,不顾魏西兴的攻击以自己的身体将魏西兴和他的坐骑一起撞翻了。

“该死的畜生……”

魏西兴急忙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经翻倒在一旁的飞夜,骂骂咧咧地抬起头——

只看见了一个红黑交错的影子翻越了狰粗壮的胳膊,背对着阳光与阴影,以雷霆之势降临。

“死!”

银白色的钩镰枪化为从天而降的獠牙,拉开了巨大的弧度。

那是魏西兴眼里最后的画面。

银光落下之时,枪尖与倒钩卡住了魏西兴的脖子,借着下落之势的怀忘兰猛地发力。

巨大的力量扯断了魏西兴的脖子,掀飞了他的头颅。

鲜血喷涌,染红了怀忘兰衣裙上最后一抹黑,这一刻她的长发飘然,像是蝴蝶与野兽共舞。

“爹,兄长……”

怀忘兰看着在地上滚动的魏西兴头颅,茫然地看着逃跑的央商部队与后方赶来的峡关守军,以及远方的秋若宁,喃喃自语:

“忘兰为你们……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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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尸骸的战场之上,已经走出峡关的秋若宁看着远方的狰仰天发出如巨石坠地般的咆吼,随后高大的身躯化为点点赤色的光芒消散于天际,如云霞点缀着头顶蔚蓝的苍穹。

压城的黑云正渐渐地褪去,东升的阳光穿过两侧的山崖,温柔地轻抚着这片满是战火与疮痍的大地,渐渐抹掉了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却无法洗去空气中血与尸的腥臭。

虽然秋若宁对于眼前如此惨烈的景象有一半是自己造成而感到有些害怕,但是也没有阻挡她继续向前。

她微微抬起左手过长的袖摆遮住自己的口鼻,尽量不去管战场上飘飞的沙尘与血腥,走过已经化为碎渣的攻城兵器,穿过近两天她总是不忍目睹却又避无可避的尸骸,绕过了被狰踩踏出的裂痕。

最终,来到了被越过两侧的悬崖落下的阳光所照亮的地方。

像是被血染红的怀忘兰正跪在那里,轻轻地抱着飞夜。

此刻的飞夜正侧倒在地上,脑袋轻轻地靠在怀忘兰的腿上,殷红镀满了它那如火焰般的长髯,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精神地燃烧。

飞夜原本壮硕的身体刚才被魏西兴的巨戟砍开了一道几乎横贯了身体的狰狞的伤口,流血虽已止住,但绽放的血花早已染红了周围的地面,点满了怀忘兰的衣襟。

现在它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如人般的黝黑眸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神采,用最后的力量支撑着没有合上沉重的眼皮。

保持着跪姿的怀忘兰轻抚着飞夜的头颅,低垂的刘海挡住了她的双眸。

秋若宁从怀忘兰的身后缓缓地靠近,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不是医生,也不是兽医,但是就算是她也能明白如此不忍直视的惨烈伤口意味着什么。

她本以为已经失去了太多,已经不必再放手。

却终究无法抓住这最后的生命。

“啾……”这是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最后的脆弱。

“谢谢……”这是怀忘兰,最后的话语。

飞夜漆黑的眸子微转,看了看被怀忘兰抢回的自己兄长的头颅,又看了看怀忘兰。

最后,落在了秋若宁的身上,原本快要失神的目光里,露出了最后一点光芒。

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眼里满怀的期望。

秋若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把目光收回到怀忘兰身上的飞夜也露出了释然的神情,缓缓地闭上了眼。

像是靠在孩子的身边,故事讲到一半沉沉睡去。

怀忘兰轻抚着飞夜脑袋的手慢慢地停下,缓缓地侧头看着秋若宁。

秋若宁看见了一张挂满了无言泪痕的脸,憔悴的双眸不再有神采,左眼的红色像是烧尽的火苗,右瞳的黑色也似弥漫着一层薄雾,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在这一刻都只剩下苍白的痛苦,还有无法组织成话语的哽咽。

她迷茫地咬紧牙关攥紧身侧的钩镰枪,狂暴的杀意瞬间涌出,然后猛地一挥——

钩镰枪就如同匕首一般敏捷而轻巧,拉开了一道冷冽的光,将滚在一旁的魏西兴的脑袋砸了个稀烂。

看见这一幕,秋若宁急忙走到怀忘兰的身边,用全身的力量去握住她的手。

“我们赢了,峡关守住了。”她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在怀忘兰耳边说道,并认真地盯着怀忘兰。

仇恨不会随着战争的胜利而消失,逝者不会因为战争的胜利而归来。

秋若宁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口,身为局外人的她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悲痛,也没有立场说出这种看似客观的道理。

所以她才打开了无面之书,帮助怀忘兰复仇,赢得峡关这一战。

但是……被留下来的人终会明白。

必须成为战争的胜利者,但对于战争中的个体而言,复仇成功之后,只会剩下无处发泄的茫然,以及空洞的孤单。

而现在的怀忘兰,就是如此。

听见了秋若宁的话,怀忘兰茫然地看着秋若宁,颤抖的嘴唇没有挤出一个词。

而秋若宁只是蹲在怀忘兰的身边,继续握住怀忘兰那保持着将钩镰枪扔出去的姿势的手。

她感受到缠绕在怀忘兰空洞表情后的不甘、愤怒以及悲伤,感受到了怀忘兰小巧的手里传来的力量和恐惧。

她看见了怀忘兰左眸的猩红化为血色沿着她的脸颊流下,右眸深不见底的漆黑渐渐浮现出原本醒目的赤红。

随后,怀忘兰周身那令秋若宁的肌肤都感觉到刺痛的杀意渐渐褪去,整个人就像是脱力那那般俯下身,抱着飞夜的尸体和兄长的头颅,失声痛哭。

泪如线断,坠地无声。

而秋若宁只是默默地继续握住怀忘兰的手,侧头看着远方,倾听迟来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