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柊六岁那年,每一天都在祈盼随同母亲远嫁。
流动的巡游生活让她心生疲惫,而且,母亲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家。最关键,她想和其他小孩子一样拥有爸爸。
那个男人无疑是最好人选。
他是剧团的常驻客人,有点秃顶,并不影响他的可爱。他本身是位行商,但奇怪的是,剧团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他只和母亲搭讪,偶尔也请母亲喝上一点小酒。
阿柊喜欢看到这种场合,母亲真心流露出的久违笑容。
客人很温柔,每次都要逗逗她,摸摸她的小辫子,阿柊就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时间一长,阿柊心里明白,他是个好人,她不排斥男人,但不能接受男人分走母亲的爱。
年幼的心已觉察到母亲暗生情愫。
那一天,阿柊拦在妈妈身前,不让男人靠近,她编排了去世养父教给她的一支歌舞,坚持要跳给他俩看。
谁也不知道阿柊偷偷彩排了多久,她想念过世的“爸爸”,跳啊跳,像只小蝴蝶。
——爸爸为什么就害了重病呢,她还没享受够父爱。爸爸就这么把她托付给相处不久的女友,这个女人可靠吗?会对她好吗?她以后要叫女人作妈妈吗?
小小的白袜子翩翩起舞,她不小心崴了一跤,蹦出一粒汗珠。男人去扶她,她拒绝了。她咬咬牙,还是传达了她曲艺的中心意思:妈妈是阿柊的,谁也不能抢走阿柊的妈妈!——完美。
男人笑了,妈妈哭了,然后,她向男人拿出来的一串糖葫芦投降了。
男人自那以后来得更频繁,阿柊也从妈妈的身后走出来,变得可以钻到男人的怀里撒娇,她一边拿着小礼物,一边抬头看男人头顶,它是如此地锃亮发光,就像暖暖的太阳。
阿柊六岁生日那天,男人向母亲告白。阿柊她懂这是什么意思,她已经倾向于认同他代替养父的心里位置。
“阿柊大人,请务必答应我娶音子小姐为妻,拜托了!”
男人很尊重她,对她低头行礼,征求同意。
音子感动得稀里哗啦,但看着阿柊,还是很犹豫。音子表示感激男人愿意为她赎身,给她幸福。但如果就这么嫁了,她放不下女儿。
阿柊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她是不能随同妈妈而去的。
“我去求团长,我愿意再出一笔钱,为阿柊赎身。”男人说。
这不是钱的事情。
团长不放手。
阿柊是剧团的开心果,流云把她从灌木丛抱来,大家轮流抚养她长大,那是金钱难换的感情。流云死后,阿柊就彻底是剧团的女儿。还有,阿柊唱歌很有天赋,团长无尽看好她的潜力。
男人很执着,日复一日追着团长恳求,团长有些不耐烦:“你要是再这样胡搅蛮缠,我就不让音子嫁给你。”
“就这样吧,现在就挺好了,你爱我的心意我已全盘接收,我会用这卑微的身体回报你的情意。但你不必娶我,不必对我负责,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就来看看我和阿柊,你要是哪一天倦了,大可远去不再停留...”
音子安慰男人,背过去流眼泪,为了阿柊,自私地放弃幸福。
男人觉得不能急于一时,他说:“我先去外地收款,尽量多筹一些钱,到时候回来,想办法为你们母女赎身。”
他刚要起身,团里传来消息,团长的儿子失踪了。团长夫妇心急如焚,分派人手去林地里找。
出于善心和对团长的讨好,男人参加了搜寻队伍,阿柊担心小伙伴,也自告奋勇要去。拗不过她,男人牵着小手,不让她走远。
更深露重,阿柊冷得直打哆嗦,男人把她抱在宽大的袍子里,哄她入眠。阿柊哪里睡得着,她看着竹林随风飘动,发出“咔咔”的声响,心里发憷。
“有怪物!”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只是镰鼬。”男人哄着她,“它们只会吓唬大人。”男人心性来了,觉得好玩,又骗她:“像我这样的,如果答应娶你妈妈又做不到,就会被他们抓去了。”
“那小孩呢?它们怕小孩吗?”阿柊问。
阿柊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呢,男人好尴尬。“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们去问问妈妈好不好?阿柊是个勇敢的孩子,以后如果一个人走散了,像这种时候,记得心里唱一支歌,就不会害怕了。”他说。
“嗯。”
孩子找到了,有人举着火把在喊。
熊孩子被带回了家,草医郎中看不出端倪,这孩子身上都是口子,又不像荆棘竹草划伤的痕迹,因为没有血痂。这可能不会影响生命,但高烧不醒是个问题。
开了几贴药下去,不见醒转,郎中摇了摇头:“坏了,这是风怪作祟。”
“是妖怪害人吗?那可怎么办?”团长老婆哭成一团麻花。
“风怪用妖法割伤孩子,让镰鼬带走受害人的血,如要孩子醒来,需得用异性孩子的血去做交换。因为风怪不再喜欢相同的血液了。”
“异性孩子?就是小女孩吧?这要去哪里找?这也不合理吧,这不是祭品么?”团长道。
团员中陆续有目光瞟向阿柊,但很快收了回去。
“你们在想什么?阿柊怎么办?阿柊会死的!”
音子抗议道,她说了个死字,老板娘气得呲牙。音子抱着阿柊的头,退进了房间。
“这只是传说吧?不能信,我们多找几个大夫瞧瞧?”男人安慰大家。
“老朽就是附近最好的大夫了。”郎中一脸鄙夷。
“那,我们去附近寺庙找几个流浪儿代替?或者,我去穷人家买几个孩子也可以...”
为了阿柊,男人比团长还要心焦。
“只能先这样了,我们现在出了镇子,返回去的路又太远,附近荒郊野岭的没有几户人家。如果你能帮忙,找到合适的孩子,我就让你带走音子母女。”团长和他约定。
男人定好十日之期,在他回来之前,不能把阿柊交出去。
他如同领了军令一样离开。
那个狗皮膏药还在不断强调:记住了,一定要像阿柊这样年龄的小女孩才可以啊。
第一天,他把寺庙翻了个底朝天,没有。
第二天,他扩大搜索范围,河边,小溪,山洞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
第三天,他嘱咐众人继续打探。而他,要到镇上去,做那个坏人的决定。
他在镇上转悠了一个礼拜。愿意卖的人家,没有女孩,有女孩的人家,不愿意卖,要不就是等待赎身的大龄女子。他瘦了一圈,吃不好睡不香,生意也耽搁了不少。
他失望而归。
大家又在林子里找些什么。和上次一样的规模,不过,名字换成了“阿柊”。
他抓住音子的手就问:“他们把阿柊交出去了?”
“没有,是阿柊她...自己不见了。这附近来了一伙盗贼啊,阿柊会不会...”音子哭花了妆。
男人想起什么,他冲进竹林深处,滚到了灌木丛,他爬起来不顾一切,用手扒拉出一条路来。地上的茎叶,藤蔓越发地多,迷离了他的眼。一些奇怪的气旋袭来,他躲避不及。不知不觉,他的手,他的身上全是口子,看起来很疼,又不见流血。他只见那一排排绿色篱笆,圈起来有如坟冢。但揉揉眼,又什么都没有。不,他还是看到了,他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阿柊!”
他抱着她不松手,像块宝贝。
“歌太郎叔叔。”
阿柊茫然地转过头,这还是第一次叫男人的名字。
“走,我们回家。”
“我,还没等到他们。”
“他们...是谁?”
“使者,风怪的使者。”孩子说,“阿柊要救哥哥,让镰鼬拿走自己的血。”
“那些都只是出现在故事里的呢,不是真的。”
“那为什么歌太郎要四处找像阿柊这样的小孩子?”
“那是...那是...”
歌太郎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阿柊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啊,垂髻年华,竟然在分担大人们的烦恼。她是这么敏锐,这么懂事,善良。
“我们先回去,叔叔一定找到其他小孩子来代替阿柊。”歌太郎试图说服她。
“别的小孩醒不过来怎么办?她的亲人不会伤心吗?就好比歌太郎,音子妈妈现在的伤心,阿柊感桐身授。”
她说的是“感同身受”,是歌太郎前不久前教会她的词。
“阿柊等了多久?”
“三更就在这里。”
那就是一个白天的时间,她又饿又冷,歌太郎好一阵心疼。
“阿柊不害怕?”
“有人告诉我,黑夜孤单的时候,心里唱一支歌就不害怕了。”
阿柊捂着嘴偷笑。
哗啦哗啦,是树叶被拨动,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剧团的人来了吗?歌九郎兴奋地喊道:“阿柊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他的笑容僵住。只是大老远,他就能感受到罗刹鬼一样令人压抑的戾气。那些人提着明晃晃的尖刀,上面淌着血,马鞍前别着几颗人头,装饰着他们的胜利。歌九郎认得那些人头的主人,都是巡天歌舞团的成员。
他抱着阿柊就往反方向跑。
“是行脚商人,还有个小女孩,哈哈,发财了,把男人杀死,带走他的钱财!”
歌太郎不知道跑了几里路,早在几天前,接连的赶路,水米未进,他就已没了力气。
他仍固执地和马匹比脚力。
不能倒下啊,他心里想,一旦被抓了去,自己身首两处不说,阿柊也会被卖掉或者喂野狼。
嗖嗖嗖——
盗贼开始放冷箭了。
背上中了一箭,他负痛不敢停下来。
不一会,腰窝中了一箭,他脸色苍白,眼睛迷糊,仍然没有减速。
这次,是大腿。他像座山一样倒了下来,阿柊的山。
汗淋漓了衣衫,还有,殷红的血。
里襟没有弄脏阿柊的脸,那是阿柊的净土,最后的港湾,这以后,不再会有人泊留了吧。歌太郎痛苦地捂住胸膛,匕首插进那里,搅碎了他的梦幻。
“快跑啊,阿柊,快跑,一直往前,不要回头!!!”
歌太郎嘴里不断冒出鲜血,他死死抱着盗贼的腿,用尽所有力气。多拖一分,阿柊就多安全一分。
——自己是多么爱阿柊啊,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原本打算求团长让我入赘,那是娶音子最完美的办法吧?我想了好久呢。
但是,来不及了,好遗憾。老天爷,我真的很想活...
天黑了吗,我看不见,阿柊有没有跑远?那些片段,音子的体贴,阿柊的羊角辫,我看不够。那些美好,我再也看不到了......
十四年后。
蒸汽时代的浪潮在冲击传统,人们的思维习惯受到影响,不再需要流浪舞团这种过时文明带来的消遣。
二代团长没有继承老爹的古板,早早就将剧团解散,支付了一笔遣散费,以告慰团员们多年来的扶持帮助,已然良心。大家重获新身,自是感恩戴德,各奔前程。
阿柊也自由了。
她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互相梳头,晒晒太阳。
好景不长,音子的寿命卡在了时代的边缘。这,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说是幸运,那是音子终于可以不用饱受病痛折磨,得以解脱。说是不幸,自然是新的事物新的景象,音子已无福消受。
音子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歌太郎,歌太郎大人...”
音子一生未嫁,只为信守对那个男人的诺言。
“妈妈,请告诉我,歌太郎爸爸去了哪里...”
阿柊觉得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阿柊啊,是镰鼬...只是一些镰鼬罢了,它们变幻人形,吓唬大人,歌太郎被它们带走了。他走了,他就这样走了,去往风怪的国度...阿柊啊,不要背负这些东西了,不要学我。勇敢打破束缚吧,试着改变自己,丢弃阿柊之名,走出这个世界,走进新的时代里去。”
音子回光返照,她仿佛回到昨天,和歌太郎谈笑风生。
“妈妈,不要离开我,呜呜~阿柊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地活,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叫巡音流歌。”
巡,音,流,歌...音子笑了,她永久地闭上眼睛,眼角划出最后一行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