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路上所見到的是一個青枝綠葉、開滿了花朵的美麗的春天。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了,他們認出了那些教堂的尖塔和他們所住的那個大城市。他們走進城,一直走到祖母家的門口;他們爬上樓梯,走進房間——這兒一切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那個大鐘在'滴答——滴答'地走,上面的針也在轉動。不過當他們一走出門的時候,他們就發現自己已經長成大人了。水筧上的玫瑰花正在敞開的窗子面前盛開……”

恩希亞和訊使手拉着手走向大宅時,所有人都在院里等着:角峰喜形於色,管家一副去了半條命的樣子,銀灰倚着劍杖,站在門口,眉間好像籠着烏雲。恩希亞覺出不對,把訊使護在身後,滿臉堆笑地迎上去,像蒼蠅似的搓手:“老哥,內,內啥,您看,這訊使為喀蘭貿易立過功,為希瓦艾什流過血,這回我們也沒出什麼大事……”

銀灰走上前。

“還有角峰叔,那天不是他保護不周,是他一個重裝實在追不上我……”

銀灰在她面前站住。

“特別是管家,要不是他送我去郎卡山,訊使可能就真折在那兒了。你可千萬別怪他,他……”

銀灰一把抱住了她。

“你沒事就好。”

恩希亞愣了一下,伸出胳膊,使勁摟了摟哥哥。銀灰有些不自然地與她分開,示意訊使去隨管家治傷,管家上前去迎,訊使卻抬手輕輕阻住了他:“我還有話對恩希亞小姐說。”

他在恩希亞面前單膝跪下,拔出鞘中的長刀。上面的一絲血跡已經乾涸,凝成烏黑的,江米紙般一捻就碎的硬痂。把染血的刀舉過頭頂,訊使朗聲念出了那些已經在心裡默誦過無數回的句子:

“我,謝拉格的兒子,一位無名訊使,在喀蘭聖山的見證下,向希瓦艾什家族的恩希亞小姐獻上血酬:以仇人之血,贖她所流之血;以仇人之心,贖她心頭光明。在下與小姐雲泥天壤之別,不敢求鍾情片刻,惟願她是星,照耀我的路,惟願我是她足下的磐岩。”

一片沉默。訊使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胳膊也開始酸了。按規矩說,應該是那個姑娘來接受這份九死一生而來的厚禮,然後“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的,但恩希亞小姐還什麼都沒有表示。尷尬幾乎使空氣化為實體,訊使快要受不了了,想着把這事圓過去總比這麼耗着好,他就自己站了起來,乾笑道:“其實傳統上是應該用那個仇家的人頭的,但是我們這次其實沒殺掉那個人,而且對二小姐來說可能有點噁心,就……”然後就看見恩希亞在吸溜吸溜地抽泣,眼淚鼻涕也顧不上擦,一頭撲進了他懷裡。訊使給撞得一趔趄,好容易才穩住身子,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哄勸道:“別哭啊!二小姐!若在下有所冒犯,這也不是正式的儀式,就……”

恩希亞用力甩甩頭,極力想要說話,可惜全被哭聲扯得七零八落。訊使聽她弄出的那些滑稽動靜,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接着是哈哈哈的放聲大笑。恩希亞錘了他幾下,他趕緊賠禮: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圈。恩希亞還在哭,但這回已經能聽出意思了:“再……再……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就再來一個!”

對了,恩希亞最開始想說的是:老娘就是得礦石病死了也值了。

一個女孩子在一生中,要真能遇上這麼一次,這麼一個人,這輩子也就不算白來一遭。

在很久很久以後,謝拉格的孩子們將在雪白嶄新的課本上,讀到僧人們以沉痛的羽筆寫在羊皮上的詩句:那是謝拉格的最後一個夏天……名為希瓦艾什的銀色嚴冬,最終埋葬了一個世界猶在呻吟蠕動的骨骸,無數亡靈在雪暴中哀號求饒,也有同樣多的生命為春天的希望雀躍歡呼,沒有誰留心第一片雪花將落未落之時的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的故事。是啊,男人和女人們會被困於過去和未來,而少年和少女們,只要相愛、復仇、勝利和歡慶,彷彿夏日永不逝去,報應從不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