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枝,你竟敢?!”

隔了良久,一个满脸皱纹的拾荒人终于反应过来,用一声颤抖的怒斥打破了沉默。

林枝还趴在地上,肩膀不停耸动着,没有答话。

“大家看好了,是林枝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杀了棍子哥,我现在就替棍子哥报仇!”

拾荒人用弩对准林叶,连脸上的皱纹里都冒出义愤。

“皱皮,棍子哥刚死,你就准备夺权了?”

皱皮身后的人把他的胳膊狠狠按了下去,阴恻恻地问道。

“什么夺权?我是报仇!林枝杀了棍子哥,你看不见吗?!”

“林枝杀了棍子哥不假,可谁替棍子哥报了仇谁就是下一任首领,这也是规矩。反正林枝也跑不了,你这么急着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我说吗?”

皱皮涨红了脸:“螳螂,你别乱说!”

“我乱说什么了?反正听这医生说,咱们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争这个首领,有意思吗?”

“你……我先杀了你!”

皱皮猛一回身,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先吃了螳螂重重一拳。

“看看,看看,被人戳穿之后恼羞成怒,打算自相残杀了?”

螳螂盯着跌坐在地的皱皮,阴阳怪气地笑着。

“你——大家都看见了,是螳螂先动的手,他才是要自相残杀的那个!弟兄们,上!”

“皱皮,你真打算开打不成?”

余下的六七个拾荒人居然真的分成人数差不多的两伙,亮出兵器,挡在皱皮或螳螂面前,就连那个十岁的孩子,也像模像样地拿起武器,站到了螳螂身边。

只剩泥鳅一个,还站在两伙人中间。

“泥鳅,你小子想怎么着?”

“赶紧过来,否则要了你的命!”

泥鳅两手抱头,蹲了下去。

“你以为认怂了就能得救?”

“你找死!”

两派拾荒人一同把武器对准了泥鳅。

“你们——”

我话还没说出口,助手拽着我的胳膊,猛地向后一拉:

“老大,你到底是有多滥好人,才想着给这帮人渣调解矛盾?”

“就算他们真吃过人,也未必是……”

“谁跟你说这个了?”

“不是说这个,还能是什么?”

“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反而糊涂了!”丹砂暴躁地低吼起来,“他们的老大被人害死了,居然先想着内斗夺权,不是人渣是什么?!”

“那也不能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啊!”

“我说,你是不是被他们吓傻了?你忘了谁和我们在一起呢?我还想把这帮人杀干净呢,你觉得可能吗?”

啊——

我一扭头,耳边已经传来榴弹上膛的声音了。

宫原冲丹砂使了个眼色,很快,黏糊糊的触手爬到了我的眼前和耳边。

“老大,我可没有灰雪那么好的设备,你就先拿雄黄凑合一下吧。”

触手在一瞬间封住了我的视觉和听觉。

尽管如此,我仍然能感受到,在狭小的正厅里肆虐的,似乎吞噬了一切的强光和巨响。

几十分钟后。

第一个从晕眩中醒来的是泥鳅。

“医生?”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泥鳅的病床旁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好……头晕,有点恶心。”

“应该是音爆弹的影响,一会儿就好了。”

“别人,怎么样了?”

“你说内斗的那帮人?宫原姐把他们分别关起来了。”

“其他人呢?”

“金鲤他们好好地在地下室躺着呢。林枝就在那边,林叶在你们俩隔壁。至于黑棍……助手已经把他埋了。”

“埋了好。”

这句话似乎有些深意。

“黑棍瞒你瞒得好苦,最后还不是把命搭了进去……唉……”

“所以说——”

“医生猜得对。我们是吃过人的。”

我默然。

泥鳅勉强支起身子,把枕头竖着靠在背后:“趁我还清醒,给你把这件事讲个明白吧,免得你们心里有疙瘩。”

我点点头。

泥鳅慢慢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空洞。

在蜘蛛网刚成立不久——也就是大灾变刚过那段时间——的一次探索中,整个团体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处废墟之内,虽然还有水喝,食物却已经耗尽。这种弹尽粮绝的窘境之下,当时的女首领留下了一封遗书后选择了自杀,而遗书最主要的内容则是,让余下的拾荒人们分食自己的尸体。

最后,全靠这位首领提供的热量,初创不久的蜘蛛网才得以走出废墟。

为了纪念这位首领,她的继任者作出了一个规定,从他自己以后,每一任首领死后,都要献出自己的尸体,给蜘蛛网的所有人吃下去。

一开始,这种仪式还只针对首领一个;十几年过去,食人仪式慢慢和首领的地位联系到一起,并非首领、仅仅是“有地位的成员”的人,也开始要求他人食用自己的尸体;再后来,到了几年前,蜘蛛网的风气已经变成了“只要有成员死去,其余人就一定要将之分食”。

“所有人都吃过,而且都不止一次?”

泥鳅眼神空虚地点了点头:“都吃过。”

尽管希望渺茫,我还是追问道:“现在发病的那三个,他们资格有多老?举个例子,假如有两个新人加入你们,一个死了,另一个只吃过那个死了的新人,那他就是安全的。”

泥鳅自暴自弃地笑了笑:“呵,老戴是我们里面资历最浅的,他只在一年前吃过一次……和所有人一起吃的。”

我无话可说。

隔了一会儿,泥鳅问道:“我们大概多长时间之后会死?”

“说不好。”

“尽管说就是。”

“已经发病的金鲤他们,多半活不过一年;至于剩下的人,朊病毒病的潜伏期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根本没法判断。但是……这次的三个人发病时间太接近了,你们感染的朊病毒,很可能和已经发现的种类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搞不好,这几天里,所有吃过那东西的人都会发病?”

我深吸一口气:“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泥鳅的整个上半身往前晃了晃,算是点头。

“那我先去……看看别人了。”

“等下。”

泥鳅拽住我白大褂的后摆,用力很大。

“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有谣言说,林叶每次都……”

“每次都?”

泥鳅没有回答我。

他的手从白大褂上松开,无力地摔在病床边的铁栅栏上,发出一声空响。

他睡了。

泥鳅成了第四个发病的拾荒人。

这之后的事情就简单起来。

之前内讧的两伙拾荒人被宫原分别关到了一楼和三楼的男厕所,每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这些人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也没怎么闹,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

宫原把这些人重新聚到一楼的门厅里,向他们重申了现在的状况:食人行为造成了朊病毒的传播;不出意外的话,所有人都会在近期陷入昏睡,最终不可逆转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就好像直到这时,拾荒人们才听懂他们的处境一样,这七八个人开始吵闹起来,不愿承认现实。

“你凭什么说我们快死了!”

“泥鳅和金鲤他们出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和那个什么病毒又有什么关系!”

宫原只轻轻问了一句:“你们有谁没吃过那东西?只要没吃过,就是绝对安全的。”

“什么那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

眼见这些人还想倒打一耙,我厉声质问道:“到底是什么,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们一次吗?!”

拾荒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几分钟后,螳螂僵硬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只能摇头:“没得办。我们救不了你们。”

拾荒人们又闹腾起来,有几个人又亮出了兵器,想逼我给他们治病;宫原见状,仅仅把榴弹发射器对准了他们,这些人的态度立刻又软了下去。

我对着人群说道:“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这儿住下来,虽然我不敢保证能让你们好过一些,但只要有人发病,我们肯定像照顾金鲤他们一样照顾你们;另一个就是从这儿离开,我们绝不阻拦,只是林叶和林枝必须留下,干细胞移植还没做完。”

皱皮咬了咬牙:“可林枝是杀了棍子哥的凶手……”

没等我开口,螳螂先捶了皱皮一拳:“人都快死了,还想着当这个首领?”

皱皮不说话了,倒是螳螂又问我:“林枝和林叶也都吃过,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救林叶,有什么用?”

“我是个医生,把林叶留下,只不过是有病治病而已。你们要是有别的病,我也像治林叶一样帮你们。”

这次拾荒人们没再闹起来,只是几个人在内部嘀咕了几句。

最后,螳螂和每个人都小声聊了几句——除了跟皱皮没说话以外——然后转向了我:“既然医生这么说,那我们再在这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接着当我们的拾荒人。”

“也就是说,你们准备离开这里?”

螳螂点点头:“没错。至于倒了的金鲤他们,医生要是觉得累赘,也可以扔给我们。”

“免了。让他们在这住下去,大概还能活得长一点。”

螳螂翻了翻眼睛:“那就麻烦医生照顾他们到死了。”

这话很刺耳,但也是实情。

当天清晨,蜘蛛网的残余成员,带着他们上一任首领的尸首,悄悄离开了震光大学。

他们临走之前,我想起黑棍用作报酬的那件防弹防刺背心,不禁升起恻隐之心,问他们要不要把那件东西带走。

队首的皱皮没有说话。

队尾的螳螂背对着我说了声“不用”,头也不回地跟着拾荒人们走远了。

我摇了摇头,把背心套在了助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