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轻轻一笑:“晚上好。”

“深更半夜跑到我车上来,可挺让人怀念的。”

“我也怀念。当时你车里可没这么冷。”

我明知道灰雪此次前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却也忍不住吐槽道:“你弄掉的挡风玻璃,你还抱怨?”

灰雪只是笑,并不答话。

“说吧,找我来干什么?”

“告诉你之前,先让我给那个人打一针。”

说着,灰雪快步走到还在睡着的泥鳅旁边,把什么东西扎进了泥鳅的身体。

“你?!”

“干嘛大惊小怪的,我又没杀他,只是让他睡得熟一点。”

我松了口气,却又没法完全放下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哼,我倒是想让它有。这是你的病人?”

“你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这点事还不知道?”

“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不代表我是跟踪狂。”

“斗嘴我斗不过你,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他是带我们进出云间市的向导。”

“也就是说,他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等你治好了和他有关的病人,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没错。”

“很好。我还以为情况更复杂些呢。”

我看着灰雪那双即使在夜里也发着光的眼睛:“所以,现在车里只有我们两个醒着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半夜的跑到我的车上,究竟有何贵干?”

“来通知你一件事情。”

我隐约觉得不好:“通知什么?”

“通知你,调查队已经趁着夜色包围了原震光大学的主校区。”

“什么?!”

“现在抓捕行动马上就要开始。这次调查队的武装水平,相对于那个半机械人——你可能更喜欢叫她宫原吧——相对于宫原小姐的武力来说,是压倒性的。就更不用说你的那位助手了。我来通知你一下,免得你浑然不觉地回去,受的刺激太大。”

“不是说不动用武力吗?!”

灰雪冷冷地道:“你这什么猴子记性?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所谓保证你们三个的安全,只有那一次机会。当时你要是答应了我,现在你的助手应该正和你一起在KSG生活,而那位宫原小姐,我们也会放弃一切和她敌对的行为。一句话,是你的选择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我心乱如麻,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不管什么选择什么局面!调查队……他们去抓宫原姐和朱砂,那你就是来抓我的了?”

“这个答案,我只能给你零分。”

这种时候,好整以暇地玩弄这些似是而非的修辞,只会让我心生怒意。

我不禁握住了挂在腰间的手弩柄。

“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当时跟你说的是,你个人的安全,我们无论如何都会保证,但是,宫原小姐和你的助手不在此列。今天我们去抓她们,尤其是抓宫原小姐,当然是不论生死,只要抓到就算完成任务,如果在任务过程中误伤了你的助手,也只能说抱歉了。而对你,之前的承诺没变。我不会对你动武,调查队也不会。事实上,和你的想象完全相反,我不是来抓你的,反而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保护我?!”

“没错,就是保护你。在今晚的抓捕开始之前,你一直置身于宫原小姐的庇护之下,没错吧?虽说立场不同,但我相信,除了KSG,她在整片废土上根本就没有敌手,因此,让你受她的保护,我没有意见——可别跟我说是你在保护她,我会笑死的。”

我只能保持沉默。

“现在,这位宫原小姐马上就不可能再来保护你了,因此,只能换KSG来保障你的人身安全,就是这么回事。今天是我亲自来当保安,明天会有换班的。”

对宫原姐刀兵相向,视助手的生命如草芥,反过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我从驾驶席上站起身来,用手弩对准灰雪:“我不用你来保护,马上把调查队给我撤了。”

灰雪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可能。”

我把手弩抬高一寸,正对灰雪的脸:“我再说一遍,让调查队的人滚!”

“很遗憾,这件事不取决于你。”

“你不要命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威胁。

“我碰巧知道你这弩箭的效果,要是你射得够准,这一箭也确实能要了我的命。但你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调查队已经出动了,你杀我或者不杀我,他们都会执行任务。”

灰雪没说错。

现在我杀了她,又能做什么?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现在只剩下这个念头支撑着我的手臂,让我不至于失去托起一把轻飘飘的手弩的力气。

“你能命令调查队吧?赶紧让他们滚,不然我杀了你!”

灰雪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怜悯:“看来,你已经彻底被情感控制,和一头发狂的大猩猩没什么区别了。”

我不理她的挑衅,只是勉力举着手弩。

“一件事情如果被称为‘任务’,就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左右的。连这你都不明白吗?”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我——”

“听好了,”灰雪强行把我的话打断,“所谓任务,是在出发之前就定好了目标的东西。你以为我现在有更改任务目标的权限吗?没有的。就算我死了,调查队也会忠实执行他们的任务,只要还有可能,就会不惜代价,抓住你那个所谓的宫原姐。好了,现在,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射中就来吧。自爆作为死法的一种,倒也不坏。”

手弩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狗屁任务,我没办法,连你也没有办法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坐倒在地,除了歇斯底里的怒吼,什么也做不到。

灰雪既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胸,用燃烧着的冰冷目光俯视着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对了,任务,任务!你们的任务目标是什么,不能改吗,不能折衷吗,不能换个对象吗?来抓我啊,别去抓宫原姐,来抓我,抓我!用我换宫原姐行不行?!”

灰雪抬了抬眉毛:“还算不错。能问出这种问题,说明你也不是彻底没了脑子,至少,别人说的话,你还是在听的。”

“有办法的是不是?你这么说,肯定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目标呢,肯定是不能变的,只不过,决定采取何种手段达成目标,这种程度的权限,确实在我手里。”

“那你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你还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我不管,总之你想想办法!”

灰雪冷笑一声:“这样吧,我先把这次任务的目标告诉你如何?”

“好,好!”

“这次任务的目标是,抓住自称宫原遥奈的半机械人,手段不论,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在不对你本人采取武力的情况下,让你同意加入KSG。”

这是什么意思?!抓住宫原姐,或者让我加入KSG,两者只要达成一个,就算完成任务?

“所以——所以,”我无力地总结道,“假如我答应你,你就能让调查队从震光大学离开?”

“在不追求同时达成两个目标的前提下,是这样的。”

“我答应你!我跟你走,你赶紧让调查队从震光大学离开,别动助手和宫原姐!”

“当真?”

“当真!只要你能放宫原姐走,我跟你走,现在就可以跟你走!”

灰雪轻叹一声:“我倒没这么着急。既然这个向导在你车上,说明你有病人吧?等你把病人治好,我再带走你也不迟,免得你走之后埋怨我。”

“好!”

“好”字一出口,刚刚过热的脑子,一下子冷却下来。

与此同时,冷却下来的脑壳里,生出微妙的不协调感:

两个目标,一个是我,一个是宫原姐,只要完成一个就可以?

这不正常。

除非这两件事必然只能达成一个,要不然,为什么要设定这么模糊的目标?

那么,这两件事只能达成一个吗?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

好像确实只能达成一个。

宫原姐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要抓住她必须诉诸武力;灰雪应该明白,如果KSG重创、乃至杀掉宫原姐,我是决不可能同意加入他们的——也就是说,抓住宫原姐,我就不可能跟灰雪走。

反过来说,假如我乖乖跟灰雪走了,那就说明KSG没有对宫原姐动手,至少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动的手。既然灰雪亲自来把此事告诉我,那就说明KSG没打算隐瞒——也就是说,我跟灰雪走,KSG就无法抓住宫原姐,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是这样的。

我深呼吸了几口,试着平复情绪,开始跟灰雪讨价还价:

“我跟你们走之后,你们不许再打宫原姐的主意。”

灰雪冷笑道:“不可能。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在以宫原的安危威胁你。你要是跟我坐地起价,我大可以选择完成另一个目标。”

“那我怎么信任你们?你表面上骗我说人撤走了,背地里把宫原姐带走,我怎么办?”

“缺乏基础逻辑能力的猴子。”

“猴子猴子的你烦不烦!你就说,为什么……呃,这个……”

灰雪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调侃:“想明白了?”

这时点头,只会给自己带来挫败感,于是我只是瞪着灰雪,没回答她。

……灰雪刚刚说过,她打算给我留一段缓冲期。

要是她趁我和宫原不在一起的时候偷袭宫原,等我回去和宫原碰面的时候,偷袭的事肯定会露馅。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你让我治好病人就跟你走,我不同意。你至少得给我一年时间吧?”

灰雪睁大了眼,然后笑出声来:“你还要坐地起价?你忘了你根本没这个资本了吗?”

我索性往地上一躺:“谁跟你讨价还价了,我只是耍赖而已。”

“耍赖?”

“嗯,耍赖。”

“耍赖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样,恶心你一下也是好的。”

灰雪又好气又好笑,轻轻用靴子尖踢了我一下:“起来!”

“不起。你不答应就不起。”

灰雪靴子上加了一份力:“起不起来?”

“不起!”

灰雪使了五分力,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给我爬起来!”

“你有能耐就出全力踢死我呀!”

还真叫我蒙对了。

灰雪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下一脚该不该踢出来。

我换了个卧姿,趁机说道:“你是要我加入KSG对不对?假如我真加入KSG了,以后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次见到我你都会想起,你不仅在我的车里威胁我,甚至还在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对我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你好意思吗?”

灰雪忍俊不禁:“这就是耍赖?”

我理直气壮,抬起上半身,点了点头:“这就是耍赖。”

灰雪笑得更大声了。

要不是刚才泥鳅被她扎了一针,现在铁定被她一阵接一阵的高笑吵醒了。

“看在你耍赖的份上,三个月。”

我摇头:“一年。”

灰雪毫不松口:“三个月。”

既然她不松口,我就稍微退一退:“九个月。”

灰雪仍不动摇:“三个月。”

“那就半年。”

灰雪这次真的用力在我身上踢了一脚:“三个月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懂吗?”

我一边叫痛一边还嘴:“半年!”

灰雪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三个月。这是看在你放弃对等谈判资格、自降身价的份上让给你的。此外的东西你想都不要想,除非你想让自己刚才说的话作废,让调查队现在就把震光校园轰平。”

到此为止了吗。

不过,能争取到这些时间,已经算是赚了。

三个月的时间,就算不足以让宫原研制出泛用性更强的药物,也够她从我身上取足量的血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那就三个月。三个月整,少一天都不行。”

“我答应你。三个月之后我再来找你,到时候可别再跟我来这一套。”

我耸了耸肩:“那得看我心情。”

灰雪飞起一脚,重重踢在我的肚子上:“想都别想。”

我还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灰雪已经转过身去,快步走下房车。

“冬天见。”

我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对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灰雪离开后,我心烦意乱地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却在不经意间看到,装着手术用品的托盘里,多了一个眼熟的小塑料包,塑料包周围漂浮着好闻的香味……

是灰雪的咖啡。

我一把抓起塑料包,想扔在地上,用脚踩个稀巴烂。

耳畔,泥鳅的鼾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我手臂发力、咖啡粉包脱手的前一秒,泥鳅的鼾声戛然而止。

他没睡?!

我一下子把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摸到他身边,却发现,他只是被一口堵在鼻腔里的气给憋住了。

泥鳅和那口出不来的气搏斗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始终没法正常呼吸。

一半出于安心一半出于愁闷,我重重叹了口气,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推了泥鳅一下。

经手一推,泥鳅的这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如临大赦般,在睡眠中顺畅地呼吸了几次,翻了个身,又开始打鼾。

回到车门边,我看了看手里的咖啡包,一扬手,塑料包顺着大开的车门,飞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脚毕竟没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