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原和这些人的交流倒是十分顺畅。刚和宫原聊了几句,叫出“宫原妹妹”的那个拾荒人立刻意识到,宫原的心理年龄和朱砂可没法等量齐观。于是,车里的对话终于变成了十分正常的闲聊,我也得以专心开车,不用再分心去听拾荒人们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车开了大概三个小时,眼前的风景终于开始改变。

萧瑟的荒原逐渐被建筑分割开来。公路两侧的楼宇越来越密集,在阳光热烈的映衬之下,甚至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氛围——除了这里杳无人迹,建筑群寂寞得如同无数巨大的石棺之外。

泥鳅的手朝前一指:“接下来是一条直路,你开到一座断桥前面,咱们就到废墟外围了。”

我缓缓在油门上加力。

强风怒吼着穿过车前的空洞,钻进房车里每一个人的耳朵。

没过多长时间,一座断桥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引桥处的绿色路牌耸立不倒,上面用白色画着一个十字形,十字的上方写着“云间市”。路牌下面还有一个同样颜色的小牌子,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我盯着它看了几秒,认出来,上面写的是“市政界”。

云间市?是这座废墟在大灾变前的名字咯?

黑棍从密密麻麻的拾荒人中间挤过来,走到驾驶席旁边:“医生,再往里面的路,就靠泥鳅、还有两个病人陪着你们了。”

泥鳅是向导——现在,对蜘蛛网来说,找到大学或研究所已经不仅仅是我们在报酬之外的额外要求,而是攸关整个团体前途的要事了;虽然泥鳅也不知道大学在哪里,不过,他毕竟是唯一一个踏入过废墟中心区域的人,基本的熟悉和方向感还是有的。不仅如此,他在废墟里见过大灾变前的城市地图,地图里面显示,废墟的东北方是一处文教中心。

而“两个病人”,一个是林叶,另一个则是轻度放射病二人组中的一员。此人名字挺拉风,叫做金鲤,是个乐天派,不过要是论起战斗力,也不比当首领的黑棍差上多少。

两个轻型骨髓型放射病里,他是反应比较轻微的,几乎没有什么可见的症状,战力想必也不会下降太多。

“林叶是离不开你们,泥鳅给你们带路,金鲤给你们当保镖。我们不跟你们一起过去,真不是不讲义气,实在是那里面太过凶险,不知道会冒出什么来,我不敢用全体弟兄们的性命当赌注。”

我答应道:“好说。你们就在这周围找个合适的地方驻扎下来就行。我们一找到研究设施,安顿好之后,立刻就来接你们。”

“你们也多保重,假如路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不要硬冲,回来慢慢商量。”

黑棍带着人出了房车,最后选定了桥畔的一座废屋当作临时据点。

我看着黑棍等人安营扎寨,转头问泥鳅:“桥是断的,接下来怎么办?”

泥鳅答道:“左转,绕到桥下。你们小心,我上次去云间市里的时候,从桥下开始,就已经有变种生物了。”

我点点头。

结果,我们下桥之后,并没有见到什么变种生物。

变种老鼠不太喜欢光线,白天见不到不算奇怪,但这种潮湿的地方,连巨蟾蜍之类的东西也见不到,未免和一般人对城市废墟的印象不太相符——

至少,在我通过道听途说建立起来的印象里,城市废墟里最不缺的就是种种危险的变种生物。无论废墟是大还是小,里面都危险之极;一般人自不必说,就连拾荒人和掠夺者,也不敢轻易踏入废墟。

我一边按照泥鳅的指示开车一边和他闲聊:“泥鳅,你不是说变种生物很多吗?怎么我一只也没看到啊。”

泥鳅也不明白:“不知道。我来这边有两三次吧,次次都被变种老鼠追得东躲西藏,这次别说老鼠,连炮弹蝇都没有,也挺奇怪的。”

助手听见“炮弹蝇”,打了个寒噤。

我明白她的感受。

炮弹蝇连同翅膀,一般有手掌大小。它们不会直接攻击人,在非繁殖期只是到处乱飞,除了惹人厌之外没什么别的害处。然而,一到了繁殖季节,找地方产卵的母蝇就变成了大部分生物都避之不及的灾星。

其他种类的变异蝇最多也就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卵,让发现蝇蛆的人脸色发青,而炮弹蝇是真的会把卵块像炮弹一样射出去……卵块外面包着各种脏污,酸性又很强,沾到皮肤上如果不立即去除——

算了,不想了,没有这东西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要凭空想象几只来恶心我自己。

泥鳅的记忆出了些问题。我们在桥下绕来绕去,花了十多分钟,才找到回到主干道的路。

我把车开回干道后,随口问道:“你是不是记错了,云间市里面应该没有太多变种生物的吧。”

泥鳅的否定相当坚决:“肯定不是我记错了。路可能记错,被炮弹蝇打中的感觉我还会记错吗?”

被炮弹蝇打中……呃……

“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我提议。

“嗯。”

房车顺着干道一直往云间市市区开,路上过了几个看起来像岗哨的东西,又开上立交桥绕了几圈,最终,凭借着泥鳅大方向无误的记忆和街边历久弥坚的路牌,我们终于进入了云间市的核心部分。

按照宫原的说法,再往里面,就是云间市的“市区”了。泥鳅倒是不同意宫原的说法,他说,这种废墟的核心区,在大灾变前的名字叫做“郊区”而不是“市区”,“郊”是“中心”的意思;宫原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和他多辩。

不管这里面到底是“郊区”还是“市区”,我可是人生中头一次踏足城市废墟的核心。

按照宫原的说法,云间市在大灾变前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我之前也只是听她说了个热闹,并不知道什么才叫“世界最大”。直到此刻,看到那些历经数十年而不倒,虽然早就人去楼空、却仍旧高耸入云的建筑,我才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什么叫“世界之最”。

一个聚居点,就算大如清泉镇,里面最高的建筑也就四五层。而现在,耸立在我周围的建筑,我根本就数不清层数,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窗户,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空。

助手也是,看着路旁种种商店虽然残破、但仍旧依稀可辨的招牌,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大,泡……芙……是什么东西?”

我摇头。泡面我在清泉镇倒是经常吃。

“宫原姐姐?”

进了云间市,宫原就一直在出神。朱砂这一问,她如同梦醒一般坐直了身体,隔了几秒才解释道:“泡芙吗?是一种奶油馅的点心。”

“好吃吗?”

“嗯……以前我觉得太油腻了,不太喜欢。现在倒是想吃也没有了。”

泥鳅提出反对意见:“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泡麸’就是用麦麸压的大饼,泡在热汤里吃的那种,吃下去割嗓子!”

宫原苦笑道:“那可能是另一种叫泡芙的东西吧,反正我吃过的是第一种。”

朱砂对奶油点心的兴趣显然比大饼高一些,缠着宫原问这问那,宫原一解答,泥鳅就打岔。我个人倒是从来没见过什么泡芙——当然,泡麸也没见过——不过,用指甲想也知道,有关这些东西的知识,宫原比这位泥鳅先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热闹了不一会儿,三个人有些倦了,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在车里逡巡——

然后,右前方传来房车以外的引擎声。

“附近有人!准备战斗!”

不用我提醒,宫原的一只手臂上已经出现了枪械;丹砂也在差不多的时候控制了助手的身体,手上多出了青紫色的镰刀。

泥鳅刚刚和宫原抬杠抬得不亦乐乎,金鲤一路上都反常地沉默,然而,甫一生变,他们俩也迅速掏出武器,做好了战斗准备。

难道是KSG的人,他们追着我们,一直追到了云间市的废墟里?

我咬了咬牙,踩下油门,打算先往前冲。假如来人是调查队,高速移动的房车应该能造成一些威胁,没准能直接冲过他们的防线……

然而,我的预测落了空。

从一条岔路里,一辆看起来奇形怪状、有点像个棱锥的载具全速冲了出来,完全无视房车的运动轨迹,眼看就要从侧面和我们相撞。

“疯了吗?!”

我把油门踩死,自己也不知道说这句话究竟是要骂谁。

震耳欲聋的风声和引擎声反倒让人能够静下心来——

油门踩到底。

加速,加速!加速!!

轰轰轰轰轰轰——

避过去了。

说不好是我们足够快还是那辆载具减了速,无论如何,我们没有与它相撞。

呼……

我长出一口气。

“看清那玩意儿是什么了吗?”我紧盯着眼前的路,无暇回头,只能用高声问道。

宫原答道:“我拍了照片,正在打印。你一会儿找个偏僻的地方停一下,一起来看一眼。”

“明白。”

房车慢慢减速,往前滑行了一段,被我拐进了一条光照不怎么好的巷子里。

“宫原姐,照片呢?”我把车停在路边,从驾驶席上跳下来。

“这里。”

宫原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我猜是袖口里——把照片掏了出来,放在林叶床边的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