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息养奸?一网打尽?”

女人应道:“既然你选择用毒气来复仇,那就只有这两条路可选。你还能怎么办?”

“我……”

一张张熟悉到让人恶心的面孔在眼前浮动,但我又分明能听到上午那些小孩子的欢声。假如为助手复仇的代价就是让这些孩子从此变成……

“我知道,时间太短,你拿不定主意,那我先替你分析一下。”

我看向女人的脸。车厢里的光线实在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首先,你的终极目标,就是替助手报仇,你觉得呢?”

“这不用你说。”

“而所谓替助手报仇,实际上就是杀掉那些害死助手的人,这没错吧?可别告诉我,你只要看到他们痛哭流涕在你面前认错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说得没错,可后半句话实在有些刺耳,我不禁反驳道:“要是我觉得能让他们痛哭流涕就够了呢?”

“那你就是比大猩猩还蠢的猴子。”

我愕然。这跟猴子有什么关系?

女人看着我,也有些意外:“这也要我解释?你的这些仇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是正经人?乔剑豪,寒鸦,夜枭,加上盐碱村的这个鬼门,我敢保证,你赢得了他们一时,赢不了他们一世。只要你一时大意,他们肯定会百倍奉还。你的助手死了,还有你来替她报仇,等你死也在他们手里,谁来替你喊冤?”

我一个反驳的字也想不出来。

“所以在报仇的目标上,你还能有别的想法吗?”

“……”

“好,那我接着往下说。你的目标是杀人,手段是用氯气毒杀——你有别的自卫手段吗?”

我老实地掏出手弩——虽然并不打算告诉她弩箭的事情。

女人拿过手弩端详了一会儿,现出露骨的轻蔑表情:“你觉得这个能报仇吗?”

我想起白天和鬼门的冲突,颓丧地摇了摇头。

“既然手段是毒气,那就又回到了我之前说的抉择上。假如氯气的量不够,你就达不成目标,报不了助手的仇。那你费尽了心思,躲着敌人的耳目创造出来的唯一的报仇机会,就算是打了水漂。你的仇人不光坏,而且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是绝对不会在同一招上栽两次跟头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该明白了吧?”

女人的眼睛在夜幕下闪闪发光。

“可是像你说的,假如我用最大的量,确保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那些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只想过自己日子的人……”

我原以为女人会在此打断我,但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我只能接着往下说:

“他们和助手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了替助手报仇把他们害死,这岂不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而女人只是静静等着我想出合适的词来。

“……岂不是和乔剑豪他们一样了吗?”

女人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可我能听出来,她的笑声虽然刺耳,却并不仅仅是为了嘲讽我,里面藏着某种类似同病相怜的东西。

“所以说,你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我忍住反驳的冲动,也等着她把话说完。

“乔剑豪杀了你助手,你猜清泉镇的居民知不知道这件事?”

“应该……知道的吧。乔剑豪杀人几乎从来不掩人耳目。”

“不是应该,是肯定知道。你、你的助手、夜枭,三个人在乔剑豪家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清泉镇的人虽然懦弱,可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会不知道!”

“嗯。”

“这些人明知道乔剑豪要杀人,明知道他杀的人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可他们做什么了?他们反抗过吗?提过意见吗?你在清泉镇住过,你肯定也知道,乔剑豪一杀人,镇子里的人的第一反应根本就不是害怕,而是兴奋!除了和被杀的倒霉蛋有牵连的,事不关己的人里,哪个不是兴冲冲地把死人的事当作谈资?他们甚至没考虑过,今天被乔剑豪杀死的是邻居的邻居,下次被杀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

“我不是要刺激你,但我可是知道的,去年有个铁匠不知怎么的被乔剑豪杀了,紧接着铁匠老婆和乔剑豪不清不楚的传闻就传了开来。当时你也在镇上,你自己说,这件事最后怎么收场的?”

我浑身颤抖,想起了铁匠老婆悬梁自尽的场景。当时验尸的人正是我。

“铁匠老婆以为自杀了就能保全名声,可她错了!当时流传得最广的那个版本说,她本来以为铁匠一死,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进乔剑豪家当个女佣什么的,可乔剑豪根本就不管她,她是气不过乔剑豪翻脸不认人才自杀的!而你们呢?你们在清泉镇的人眼里本来就是不受待见的外来户,关于你和助手如何如何的传言其实从来就没消停过,现在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你猜那些人又能编出什么故事来?”

我打了个寒战。浑身都觉得冷。

“他们和助手的死没有牵连吗?乔剑豪杀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躲在家里,人死之后他们再冒出来添油加醋、亵渎死者,你能说他们是无辜的?

“再说这个盐碱村好了。非要算起来的话,他们和助手之死的关系还小一些。可你肯定也能想到,没有这些人,乔剑豪怎么可能会跟你和你助手翻脸?确实,这事从根源来说怪不到他们头上,主要责任在乔剑豪。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有哪怕那么一丁点‘自己害死了无辜之人’的自觉吗?根本就没有!鬼门是比猴子还不如的杂种没错,可他何德何能,不光招来了自己的死党,还把一大半盐碱村的人都煽动起来要抢你的东西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假如你车里不是药,是破铜烂铁,鬼门就算说破天去,也不会有一个人跟着他过来!他们间接害死了你的助手,不光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瞄准了你的东西,抢得你几乎身无分文,你能说他们无辜?”

心脏在胸膛中砰砰跳动,可我整个人从胸口到四肢,冷得如同被人从冰窟中钓起的奄奄一息的鱼。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

女人边说,边用几乎要冒出火来的眼神直视着我。

“这件事牵连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没有。从看客,到帮闲,到流言家,再到元凶,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我轻轻地跟着女人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从看客,到帮闲,到流言家,再到元凶,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好了。现在你觉得,你该找谁报仇,你该怎么报仇?”

我眼前的面孔更多了。乔剑豪阴狠的笑,寒鸦虚伪的关心,夜枭无表情的扑克脸,鬼门咧着嘴、满脸的横肉;还有在乔剑豪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兴致勃勃地传着流言的人,听着流言两眼发光的人,想着能发一笔横财、假装义愤填膺的人……

可是,尽管飘渺得几乎听不见,我还是能分辨出,在嘲笑、侮蔑和恶意里夹杂着的,几缕孩子的笑声。

至少他们是无辜的。

我会害死他们吗?

就算我没有害死他们,他们的父母死在毒气里之后,他们会怎样?

成了孤儿的他们怎么办?像废土上其余的小孩子一样,自生自灭?

他们当不了什么圣子圣女,没有一群猎人为他们众星捧月,甚至没有一个能去投靠的当医生的叔叔——

视界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助手带着三分求恳、七分倔强的脸浮现在我眼前。

她在求我带她走,带她离开让她觉得孤独的猎人巢穴。

我错了。

我不该带她走的。

她只是怕孤独而已。假如我不带她走,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我当时犯了错,现在还要犯一个更大的错,来为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买单。

事情会很快了结的。

了结之后,我大概也会变成罪人。

但不那么做,我就没脸去见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哑着嗓子笑了出来。

眼前的女人说得没错,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

包括那个被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把仅存的无辜之人拖入深渊的复仇者。

女人有点惊疑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怎么了?你突然笑什么?”

我揉了揉被泪水蜇疼的眼睛:“没什么,我只是想通了。你说的对,要报仇就免不了伤及无辜——”

“还有谁?还有谁能是无辜的?”

我笑着摇头:“反正我自己肯定不是无辜的。”

“什么?”

“我当然要报仇。等大仇得报,我就去找猎人,让他们——”

“猎人?那是谁?你找他们干什么?”

我对女人摇了摇手:“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先把助手的仇报了,否则我甚至没脸去陪她。”

女人眼里的火一下子熄灭了:“你说要去——陪她?你要在报仇之后自尽?!”

我平静地点头。

女人反常地慌乱起来。她突然站起身,一边抓头发,一边神经质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

我没去管她。她之前的话说得都对,现在这么慌张,大概是不太想让我死吧。理由我不知道,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女人在狭小的车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我面前,眼里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我确实没想到,你不光是尼安德特人,还是尼人里面最愣的那个愣头青。”

这句话不大好理解,而且之前似乎也有人跟我说过有点类似的让我听不懂的话,只是我现在一时想不起那个人是谁,说了什么。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休想。”

我笑着点点头:“这件事你等我报了仇之后再说也不迟。不过,起码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来帮我的,对吧?”

女人没有说话,眼里的火焰炽烈得有如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