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看,看了多长时间呢。

天空从深蓝变成金色,然后是燃烧般的橘黄,最后陷入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

我就这样看着窗外,一直看着。

寒鸦就坐在我旁边。他偶尔会站起身来,给自己接点水喝,也会在车里四处走一走,窥伺我的样子,还努力不让自己被我发现。我都知道,但我不想管他。我不想和他说话,不想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我就是不想说话。仅此而已。

“现在是,二十三时,三十分。”

寒鸦已经睡着了。伴着他轻微的鼾声,无机质的报时声响了起来。

此外,还有别的声音。悉悉索索,令人不愉快的鬼鬼祟祟的声音,似乎是老鼠在啃食什么东西。

我知道,这世道早就没有什么躲着人的老鼠了,只有不敢去招惹老鼠的人……可我不想管。不管那是什么,老鼠也好,变种老鼠也好,房子那么大的老鼠也好,只要不来打扰我,我都可以放任自流。

然而,事与愿违。

鬼鬼祟祟的声音在车外面响了又停,停了又响,最终以一声开门声告终。

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很快,一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脖子,耳边响起熟悉到让人情绪失控的声音:

“给老子好好躺着,还想要命的话就别出声!”

是鬼门。

我今夜头一次把目光转向车内。除了我和寒鸦,车里至少还有三个人。

鬼门在这边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剩下两个人直奔冰箱而去。

随着一声闷响,冰箱门开,鬼门带来的两个手下开始往外拿药。

不巧,此时车里唯一一个睡着的人被吵醒了。

“鬼门?”

鬼门咂了咂嘴:“你又是谁?甭管你是谁,别碍老子的事儿!”

“鬼门,你是真把我和夜枭当成死人了是吧?!”

寒鸦腾地站起身来,按下身旁的开关,房车车厢里一下子灯火通明。鬼门和他的两个手下不由得用手挡住眼睛,而他们适应了光线之后,恰好看到寒鸦站在我床边。

尽管三个人的脸都用黑色的布条挡住了,六只眼睛里还是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

“鬼门,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

鬼门没滚,但是把刀从我的脖子上收了回去,接着,他一把把脸上的布条扯掉,那张令人心生厌恶的横肉脸露了出来。

“寒鸦医生今晚怎么到这儿来了?失敬,失敬!”

“别跟我嬉皮笑脸,赶紧滚!你还把这儿当你自己家了?”

鬼门的眼珠转了一转:“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该滚才是。不过,我们想帮您把这小子的药用到治病救人上,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这扇破门捅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可真有脸说!”

“岂敢岂敢。”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平榛的药是他自己的,他爱给谁就给谁,跟你跟我都没关系。赶紧滚!”

鬼门的脸笑得更难看了:“这是您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因为这小子在旁边,所以做做样子呢?”

寒鸦抓起眼前的杯子,想摔到地上,又放了回去:“我再说一遍,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所以说,这是您自己的意思了?”

寒鸦不说话。

“好好好,既然寒鸦医生这么坚决,那我们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咱们走吧。”

寒鸦松了一口气,可是车厢里的三个人根本就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还磨蹭什么呢?走之前还要讲临别赠言吗?!”

“还真被您猜中了,”鬼门笑得更阴森了,“寒鸦医生,您这么办事,我们实在是伤心。本来大家都商量好了,过几天就突袭乔剑豪的老巢的,现在嘛,我看不去也罢。”

“不去更好。我早就说过,现在时机根本就不成熟,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您可别误会了,我们不光这次不去,下次也不去了。”

“什么?!”

“您今天要是就这么把我们赶出去,那我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也只能自谋生路去了。至于跟乔剑豪的恩怨,从此就是我们自己的事,跟盐碱村、跟医生都没了关系,医生以后就不用替我们操心了。”

说罢,鬼门吆喝了一声:“咱们走吧!”

三个人果然朝房车门口走去。

寒鸦焦灼地看着三个人的身影。

我冷冷地看着寒鸦。

终于。

寒鸦还是出声了:“你们……先别走!”

鬼门满意地哼了一声:“怎么,寒鸦医生改主意了?”

寒鸦无助地转向我,却发现我正在盯着他,目光相接了一瞬间,他就把头别了过去。

“平榛……我,你,要不然……不,可是……”

腿上的伤口真真切切地疼了起来。

我其实知道的,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伤口疼。

是悲痛,是绝望,是狂怒,是恶意,是各种终于压制不住了的黑色的情感。

既然我不让它们从自己的嘴里发泄出来,它们就选择从腿上的伤口喷涌而出。

我一把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拿吧。”

车里其余的四个人似乎都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说药。拿吧。”

寒鸦最先反应过来,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你是说……让他们拿?”

我点点头。腿疼得更厉害了。

鬼门也回过味来,一听我似乎是要屈服,语气立刻客气起来:“这个这个……是平榛医生是吧?平榛医生可不是开玩笑吧?”

我再次点头。腿疼得像火烧。

“动手!”

车门口的二人立刻抢到冰箱前面,开始往自带的袋子里面装药。

“平榛,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我忍着腿上的剧痛,对寒鸦挤出一个微笑:“想通了。”

冰箱边上,三个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

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袋装药品被扔到袋子里的声音,药片在瓶子里碰撞的声音,三个人争论什么药是用来治什么病的争吵声音。

“不,可是,他们毕竟……”

看着寒鸦几乎足以以假乱真、混合着担心、疑惑和怜悯的表情,我的腿疼得仿佛有人往上面浇了一瓶双氧水:

“不用担心我了。”

“但是……”

我努力压抑自己吼叫出声的冲动,用平稳的语调说道:“助手死了,我现在不想管你们谁赢谁输,只想赶紧离开这儿。等我腿养好了我就开车走。现在你们只要能让我清净一会儿就行。”

寒鸦退到一旁。这个答案大概能让他满意了吧。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车里的情景。寒鸦的脸,鬼门的脸,那两个喽啰的脸,每看见一次,腿就多疼上一分。

“现在是,零点整。”

报时声响起,鬼门合上了冰箱门。三个人每人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像极了三个满载而归的掠夺者。

“平榛医生的美意,我们领情,所以药只拿了一半。剩下的药医生自己用吧,毕竟也要保重身体的嘛,哈哈,哈哈!”

寒鸦咬着牙,出声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混蛋”。

不要脸的混蛋,哈哈,哈哈。

伪君子和真小人,哪个比较不要脸呢?

“寒鸦医生、平榛医生,那我们就走了。另外,平榛医生……”

睁开眼睛的我,却恰好看到鬼门咧着嘴,露着满口的黄牙,轻佻地对我说了四个字。

“节哀顺变。”

四个字像四颗钢钉,狠狠钉进伤口,贯穿骨头,从我小腿的另一侧破口而出,上面黏着白色的神经和猩红色的碎肉。

三个人志得意满地下了车,只剩我和寒鸦还在车上。

“平榛医生……”

“寒鸦,你也回去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真的不要紧了吗?”

寒鸦的话不是钢钉,而是连在那几根钢钉上、直接贯通神经、不停歇地输出电流的电极。

“不要紧。我说过了,我想通了……再说,我也有点困了。回去吧。”

寒鸦直到下车前还挂着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闭着眼睛不看他。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中间报时声响起来过,也许没有——房车的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我举起拳头,重重地砸了下去,却不知落在何处。

整个房车发出一声既似恸哭、又似怒吼的空响。

确定四周无人后,我一瘸一拐地爬上了房车二楼,这里弥漫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仓库里的纸箱子味儿。

我依稀看见,留着长发、穿着睡袍的助手,不,“圣女”,站在最深处的纸箱子旁边——

啪。

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助手死了。死了!

乔剑豪下的手,夜枭把她丢在了清泉镇,寒鸦假惺惺地来安慰我,那个什么鬼门,一脸轻佻地让我“节哀顺变”。

我呢?

假如我就这么消沉下去,坐在房车二楼,流流眼泪,追忆往事,沉浸在感伤中不能自拔,那岂不是正合那些人的意?他们现在恐怕会以为我正在号啕大哭吧?

——我拖着瘸腿,开始清点没开封的纸箱子的数量。

乔剑豪可能会以为我因为助手的死心灰意冷,不再插手这摊烂事,甚至反咬寒鸦一口;寒鸦和夜枭多半觉得我正在咬牙切齿,马上就能全力帮他们对付乔剑豪;那个矮子大概断定我已经成了个废人,我的药他们从此可以随便取随便用……

这出戏演到这里,似乎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正中某个人的下怀,似乎我不管怎么行动,都会无可避免地成为舞台上最卖力、最称职的那个演员。

——消毒液和洁厕剂都剩了不少。

但是,助手死了。不是演戏,她真的死了。

刚刚,舞台上的道具枪打死了一个演员,而其余的人们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把这出戏演下去。

令人反胃。

如果我配合着这些人,把这出戏演到了结尾,那我和害死助手的同谋有何区别?

——反应产物用什么来装呢?

所以,我演不下去了。

我不光不演了,还要把这些人的舞台砸个稀巴烂,还要让这些人自己尝一尝在戏里被人莫名其妙地弄死的滋味。

我要报仇。

——最后,我瞟到了角落里的那一箱气球。

绝妙。

用五颜六色的气球,来为诸位精彩的演出献上最后的致意吧。

我的嘴角拉起一个扭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