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泉镇到投毒事发现场,一路无事。
我和朱砂在车上合吃了一份乔先生家的早饭,然后打包好调查用的必需品,站到了空无一人的聚居点大门前。
聚居点的围墙已经被毁得没法看了——映入我和助手眼帘的,除了几根混凝土柱子,只有一些看起来匆忙垒成的单层石头墙,中间还塌了一大段,只有木栅栏挡在两段勉强支撑不倒的石头墙中间。聚居点的大门也没有任何能把访客阻挡在外的措施,除非来客身高不到一米,才能被锈迹斑斑的古老伸缩门挡住。
伸缩门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树,明明是夏天,树叶却落光了,树皮也被削掉了一块,裸露出来的木质上面刻着几个七扭八歪的字:“危险区域,切勿靠近”。
树下横着一块大石头,仔细一看,上面也刻着几个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了的字,想必是这个聚居点曾经的名字。
看来这个聚居点也曾经辉煌过一阵子——太小的聚居点是没有名字的。
强劲的风从围墙边吹过,发出呜咽似的的声音。
朱砂有点害怕地拉住我的衣角。我刚想说句话安慰她,她拉着我衣角的手忽然软了下去,再抬起来时,占据身体控制权的人格已经是丹砂了。
“本来说好了要我待命的,结果她太害怕,就把我换出来了。”
我无奈扶额。
“总之先进去吧。”
“好嘞!”
丹砂两眼放着光,像放学后和朋友去隔壁街区探险的小学生一样,拽着我走进了死寂的废墟。
废墟里的景象比外面还要不堪。
倒塌的房屋,散落一地的杂物,横七竖八的尸体。
按理来说,投毒事件已经发生一阵子了,且不说有没有人清理,就算没人管那些遇难者,他们的遗体也早就腐烂得看不出人形了。这些尸体应该不是中毒而死的居民。
走近一看,我的推测果然得到了证实:这些根本就不是遇难居民的遗体,而是莫名其妙大批量死亡的丧尸病患者,死因不明。不过,假设这里确实被投了毒的话,这些丧尸应该是吃了原本居民的尸体后死掉的。
至于为什么他们的尸体还完好无损地留在这……丧尸病患者的尸体腐坏的速度极慢,是因为身体内的部分有机物会发生聚合反应,形成高分子结构——这也是为什么丧尸病患者吃了病友的肉之后不仅不能消化、反而会被撑死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也算是投毒的间接受害者了。
白天丧尸都在黑暗处躲着,我和丹砂倒也不用顾虑太多。反正一只两只丧尸,在丹砂面前什么也算不上,无非是挥舞几下镰刀的事。
整个聚居点依山而建,大门在地势较低的一边。一条河流从山上流下,经过聚居点背后,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我和丹砂一路上坡,穿过一片又一片废墟,终于到了河边。
清澈的河水看得人口干舌燥,泛着粼粼波光,冷漠地从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流过。
“现在要干什么?取水样?”丹砂问我。
“没用的。这又不是一潭死水,里面就算有东西也早就被冲干净了。”
“那怎么办?”
“去找找看有没有事发当天剩下来的水吧。顺便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然后,我和丹砂把几乎整个聚居点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没倒塌的房子里只有丧尸在避暑,而废墟周围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线索的东西。水杯水壶之类的器皿简直像从来没被发明出来过一样,一件都找不到。
我和丹砂满头大汗地坐到了河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徒劳无功的寻找对身体和心理的消耗都不小。
“怪不得那个死老头放心让我们过来,我看,能装水的东西早就被他派人一把火烧了!”
丹砂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寒鸦也挺可疑吧。这里除了几只丧尸之外什么都没有,他警告的危险在哪?”
我对寒鸦的怨气更大一点。
“反正两边都不像好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先从河里取点水样吧。”
我戴上手套,掏出一个洗干净的塑料瓶,把瓶子浸到河水里。
水很凉。如果不考虑河道两旁星罗棋布的死丧尸,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把手泡到里面实在是很舒服。
“帮我拿张万用试纸。”
丹砂从我背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沓白色的小纸条,仅仅一张就能粗略测出好几十种常见的污染物,而且据说大灾变刚发生的时候到处都在大量生产这东西,以至于直到现在还非常容易入手。
我把试纸扔进水里,和丹砂两个人把头凑近透明的瓶身,观察试纸的变色情况。
不出所料,我们等了好几分钟,最终却连比色卡都没用上。纸条只有中间稍微出现了一道红杠,说明水里的常见菌群稍微有点超标,其余未见异常。单从试纸的结果来看,如果先不算那些半个身子泡在河里的丧尸,这里的水质甚至比大多数饮用水水源地都要好。
……应该说不愧是能从乔先生的封锁策略下挺过来的地方吗。
我们俩本来还抱着一点点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彻底泄了气,只能拿着瓶子灰溜溜地往回走。
“今天先回车里,明天再来?”丹砂无精打采地问。
“只能这样了。”我垂头丧气地答。
时间还早。我们回到车里,也没什么心情吃饭,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们确实是把每一间房子都走遍了吧?”我心不在焉地问丹砂。
“肯定走遍了。第一遍找的时候每间房子里都有几个丧尸,找最后一遍的时候一只都不剩了。”
那些丧尸全数倒在丹砂的巨镰之下。
“按理说,如果有人清理过这里的话,就不应该有这么多毒死的丧尸——尸体不也是证据吗?为什么非要留下来给丧尸吃?又未必会被丧尸吃得一点都不剩。尸体应该和那些水杯什么的一起毁掉才对啊。”
“谁知道呢。反正这一下午我只看见丧尸了,现在看你都像丧尸。”丹砂不耐烦地把玩着乔先生送的地图。
正当丹砂百无聊赖,打算拿出最后一盒乔先生家的早餐便当的时候,扬声器——或者说雄黄,慢慢从丹砂的衣领里探了出来。
“你叫他出来的?”我问丹砂。
“不是,他自己要出来,我没管他而已。”
浑厚的男低音响了起来:“有趣的气味,发现疑似。确认请求。”
我一个激灵,从椅背上直起了腰:“有趣的气味?什么气味?毒药?”
“否。”
我又失望地瘫了回去。
丹砂接着我的话问道:“不是毒药是什么?”
“同类的气息——出于理解方便考虑,该描述为不严密的比喻。”
我再度燃起了希望:“也就是说,这个事件有可能不是投毒案,而是和你相似的东西干的?”
“可能性中等。”
“那你刚才在村子里的时候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们?”丹砂追问。
“疑似同类的信息接收采集范围确认不能。暴露危险避免尝试……”
“停!”
丹砂恼火地打断了雄黄。
我疑惑地看着丹砂。雄黄也停了下来,把扬声器凑到丹砂嘴边。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丹砂一脸恼火地揪住扬声器,“颠三倒四的,听得人累死了!”
“……”
长时间的停顿后,男低音再次响起:
“在可能、的内范、围力、尽为,而。”
这不是更乱了吗!
丹砂一脸威胁地盯着扬声器的前端。
“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而为。”
丹砂摇了摇头:“没听出来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不过态度还算不错。所以,同类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避免——在疑似同类的,控制范围内,暴露。”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已经在你那个同类的控制范围之外了?”我问。
“假定其确实为同类,则此处已经彻底离开其控制范围。”
“那好,我们怎么证实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你的同类?”我追问道。
“……”
雄黄又沉默了一会儿,用前所未有的带着一点点亢奋的平板声音说道:
“计划较为复杂,希望提供记录设备以便理解。”
根据雄黄的猜测,白天他的同类(如果确实是他的同类的话)之所以不向我们动手,是因为进入了休眠期,和他自己没接触到我的血、潜藏在男孩体内那个时候差不多。所以,要激活那个东西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我流血,把血溅到宿主身上。
问题是宿主在哪里。雄黄只能告诉我们他觉得气味最浓烈的地点——是没倒塌的房子中的一间。但那里只有两只丧尸,而且被丹砂剁碎了。假如宿主是丧尸的话,宿主死亡应该会直接把寄生者唤醒才对。但雄黄的当时的感受却是,“同类的气味”既没有增强也没有消失,因此宿主应该跟那些丧尸没多大关系。
因此,雄黄给出的计划是,让我带个喷雾罐,往罐中的水里滴一点我的血,然后在那间房子里喷个痛快。一旦激活他的“同类”,能交流就交流,交流不了就撤退。
丹砂错愕地问道:“就这样?”
“然。”
“复杂个鬼啊!”
“……”
我也皱着眉头问雄黄:“自爆病人的血到底怎么你们了,你们又是当成‘活性因素’又是当成‘觉醒因子’的,全都这么喜欢?说是激活,怎么激活的?”
“现阶段解释不能。”
我只好冲他翻白眼。
最终敲定的计划是,我和丹砂明天上午再去聚居点实行喷雾计划。今晚为了躲丧尸,就先把车停在村外过一夜。丹砂由于不能长时间活动,也得把身体的控制权交还给朱砂,先好好睡一觉再说。毕竟不知道雄黄的这位“同类”战力高低、性情如何,要是真打起来,丹砂累得动不了,那我们就万事休矣。
夜深了。朱砂和我把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椅背放平,打算将就一晚上。
“老大。”
“嗯?”我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朱砂说话,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想问你件事……”
“说吧。”
“我是不是……很没用?”
啥?
“我不能和雄黄说话,也不能用镰刀把僵尸劈成两截……连助手的本职工作也不比丹砂做得好……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听了这话,我清醒过来,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说实话,相比朱砂,丹砂确实在打架上更胜一筹。触手和巨镰拿来跟手弩比,简直就是犯规;丹砂也不会在危急时刻吓得动弹不得,反而会怒气上头,爆发出更强的实力,而且不乏细致之处。助手的本职工作上两人倒是没啥区别——当然,现阶段仅限给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孩打针。朱砂没有迟钝到把托盘摔了,丹砂也没有毛手毛脚到找不到血管,一言以蔽之,就是工作太简单,显示不出区别。
但是要问和谁相处比较舒服,我得承认,朱砂才是我熟悉的那个助手。
我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把这种感觉告诉朱砂,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要是跟朱砂直说,根本过不了自己的羞耻心这一关;要拐弯抹角地说出来的话,先不说我怎么组织语言,朱砂能不能听明白还是个问题。
“果然老大也觉得朱砂更好吧。”
朱砂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不不不,我……”
“那老大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我,我,这个,我……”
没等我说出一个完整的词,朱砂已经小声抽泣起来了。
“你别哭啊……”
我只能说出如此苍白的话语。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朱砂哭得更厉害了。
想不出任何能说出口的话,我只能伸过手去,试图拍拍朱砂的肩膀。
……不拍倒还好,这么一拍,朱砂彻底号啕大哭起来。
虽说助手跟着我已经很久了,但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头一次。
这种情况已经容不得羞耻心再从中作梗了,必须得想点什么帅气的台词出来——
“朱砂?”
“老、老大……”
朱砂把擦眼泪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一边抽噎一边看我。
“朱砂就放心当好你自己就行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朱砂就是朱砂,永远都是。”
一般情况下,要是说出这种话,我已经先尴尬到死了,但现在显然不是顾及尴尬不尴尬的时候。
“……你永远都是我的助手,听见了吗?”
“嗯、嗯……”
朱砂慢慢止住了哭声,只是刚才哭得太厉害了,抽噎得停不下来。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
某种意义上令人安心的沉默笼罩着整个车厢,只是时不时会被朱砂的抽噎声打断。
直到一阵令人耳刺牙酸的抓挠声将沉默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