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已经听了一晚上的故事了,我就长话短说。”

我点点头。

“我们这些人本来是北边的掠夺者,虽然没有灰狼那么寡廉鲜耻,但狼毫说得没错,我们每个人手底下都有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我们之所以搬到这边,直接原因是老大生了个女儿。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但老大确实是个天生的领袖,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愿意听,总之,老大有了女儿之后,决心不再干掠夺者的勾当,而我们也确实厌倦了刀头舐血的日子,再加上在老大之后,陆续也有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算是为了孩子着想,我们这群人就真的洗手不干了。

“我们从北向南,走走停停,总共走了一千多公里,才在这附近建立起了定居点。那个时候离我们出发都已经六七年了……然后就是你今晚听到的灰狼的事情了。

“八月二十三号……那一天,其实是老大女儿的十岁生日。我们这些混蛋,本来是给小孩子庆生,自己却喝得烂醉……

“小姑娘在那一夜之后睡了好多天,结果,她醒来之后,之前整整十年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里面最有文化的笔尖说,失忆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小姑娘既然都忘了,就别再让她想起来,否则还要出乱子。就这样,我们合起伙来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老大的女儿才成了我们的‘圣女大人’……说实话,之前我们总是觉得,如果我们自己都不信她是圣女,那这戏肯定演不像、也演不长;可是,要不是今天这么一闹,大家真把她到底是谁给忘了,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大呢?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我默然。

剃刀苦笑道:“医生是不是不屑和我们这些掠夺者为伍了?”

我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那绝对不至于……只是,今晚的事情太多太沉重,我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也罢,医生还是带着小姑娘回房间睡觉吧。等她醒过来,帮我们问问她都想起什么了,如果都想起来了最好,要是真像笔尖说的,硬是把忘掉的东西记起来可能会疯掉,那也是我们的命,左右不过是照顾她一辈子——唉,笔尖都不在了。”

剃刀脸上的老态彻底显露出来。

我一夜未睡,整晚都在少女房间里的沙发上想事情。少女倒是睡得很香——我怕有什么万一,在把少女抱来睡觉之前先给她检查了一番,结果没有任何异常,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第二天早上少女醒来时,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老大,你干嘛盯着我看啊?”

我绞尽脑汁,想说一句既能打探少女口风又不会泄露信息的话,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老大?”

我没有办法,只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怎么好,昨天累过头了。”

我附和道:“确实够累的,而且你睡得也晚。”

“不晚啊?我记得我们俩都洗完澡也就十点多钟,十点多钟很晚吗?”

我皱起眉头。

难道在她的记忆中,昨晚的事情就到去偷听之前为止?

以防万一,我又问了一句:“话说,你为什么要叫我老大啊?哪有助手管医生叫老大的。”

少女挠了挠睡乱的头发:“你问这个干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当助手的就该这么叫而已。”

话说到这,少女突然兴奋起来:“对了对了,你看,既然我昨晚这么能打,当你的助手肯定没问题对吧?”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我还是先去找你的叔叔们商量一下吧。”

“医生是说,圣女根本不记得昨晚听到过以前的事?”

剃刀和我一样惊讶。

“虽然我也不敢相信,但她确实什么也没想起来,连听到的东西都忘了。”

剃刀喃喃道:“这么一来,我更觉得笔尖说得没错了……一旦她真的想起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还有就是,她一门心思想当我的助手,跟着我走,离开猎人巢穴。”

剃刀听了这话倒也没怎么惊讶:“早就猜到了。我们虽然是为了她好,可一直有事瞒着她也是真的,尤其是前一阵子,我们像魔怔了一样,几乎把她原本是谁都忘掉了,她讨厌我们也是理所当然。”

“她其实还是把你们放在心上的。”

“这我当然明白,但是……唉,说句实话,她和你在一起的这一周里,笑起来的次数恐怕比过去一年都多,我们都看在眼里。”

“那你的意思是……”

“她要跟你走就走吧。”

我一时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带着少女离开,只是下意识地把话说出了口:“可我有自爆病的。”

剃刀看着我血红色的眼睛,笑了起来:

“反正我们不在乎,老大的女儿不在乎,我猜老大自己都不在乎。医生反倒在乎吗?”

我心乱如麻,说不出话。

“就算没有自爆病,人又能活多久呢?”剃刀不像在看我,倒像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们这些人的孩子没有一个比老大的女儿大的,最小的甚至还不会走,不还是被杀了吗?我们当掠夺者时杀的那些人,最小的和医生你差不多大,他们不也死了吗?就算不提我们这些你杀我我杀你的疯子,聚居点里的那些人,不也有好多是生了场小病就莫名其妙地没了吗?”

“可是——”

“医生今年还不到二十吧。”

“嗯。”

“不到二十就要开始考虑自己什么时候死,似乎确实残忍了点。”

我等着剃刀说下一句话。

“我是比你大得多,但我敢说,现在这个世上,活得长是最没用的,如果能活得合自己心意,命不久矣又有什么好怕!像我们这些不知道该为了什么活下去的人,就算活到七八十岁,又有什么用呢?”

剃刀在我开口之前,伸出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小子,我们这群人共同养了六年的女儿,就交到你手上了!”

说完这句话,剃刀自顾自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里尽是苍凉。

漫长的六年之后,他终于彻底学会了,如何与绝望和睦相处。

剃刀把猎人们召集到自己的房间里,向他们宣布了老大的女儿即将和我离开的消息。出乎我的意料(同时正在剃刀的意料之中),没人反对,没人提我自爆病的事情,每个人都很轻松,或者说,释然。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圣女大人”,那只不过是失去了一切的男人们为了支撑自己活下去,而创造出的幻影。猎人们眼中的“圣女”终于褪去那层妄想中的光环,变回了受大家疼爱的少女,而事情也终于变回了它该有的样子。

不过,猎人们虽然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却并不打算放过我这个把大家的掌上明珠拐跑了的家伙。

“我跟你讲,你要是敢让她擦破一点皮,我打折你的腿!”

这是斧头(躺在椅子上)。

“医生可别在吃的上太抠门,她要是因为吃的不好跑了回来,我这当叔叔的都替你害臊!”

这是铁锅。

“别弄哭她,否则没完。”

这是夹子。

在我脑袋上敲了两下。

这是钥匙。

……等下,敲两下的意思是否吧?

猎人们围着我,用自己的方式为我和少女的未来送上祝福。

而剃刀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清了清嗓子:“咳——咳,铁锅,你会搞无线电什么的吧?”

铁锅突然坏笑起来:“嘿嘿,剃刀提醒得好!”

说完,他学着钥匙的样子,也在我脑袋上敲了两下。

事情最后演变成了这样:一半的猎人去帮少女收拾行李,另一半跟着铁锅去我的车上安无线电接收器。

按照剃刀的说法,附近有一处废弃的长波电台,如果有什么急事,他们会用那里的电台给我们发信号,到时候我们必须按照信号的指示行动,我要是胆敢不从,他就派夹子再来劫持我一次。

而我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份儿,只能笑着耸耸肩。

“医生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今天之后,恐怕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剃刀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想起昨晚的事来:“狼毫最后——”

剃刀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我也老糊涂了,事关重大,医生不问我差点就忘了。”

“狼毫还有什么来头吗?”

“不是狼毫,是他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

“我们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剃刀把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递了过来。我展开一看,是一张地图——地图上全都是被森林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路,与其说是地图更像迷宫。在密密麻麻的岔路之中,有一道红色的笔迹,从外围一直画到了森林的中心。

“这是——这里的地图?”

剃刀点点头:“狼毫后来把什么都说了。他早就想报仇,但一直找不到我们在哪,而这张地图,是两天前有人给他的。那个人神出鬼没,连他也只见过那么一面。多亏他的人到我们这打探情况的时候被守夜的夹子看到了,要不然昨晚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我们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们来得那么早,圣……又自己跑了出去,结果反倒把你和小姑娘给拖进了危险之中。”

“我倒是没什么,还是说地图的事吧。”

“医生想必知道,前几天我去调查了KSG这个名字。小姑娘说是自己感兴趣,但谁都知道,这事肯定和你脱不开干系。”

我点点头,心里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别说狼毫,我敢说,除了我们猎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进来。可怎么就这么巧,我刚调查了KSG,就有人把详细到我都害怕的地图交给了狼毫?”

“这……”

“医生,我要是猜错了当然最好,假如我猜得没错,那这个KSG可以说是深不可测了。”

“你是说,让我别再涉足KSG的事?”

剃刀摇了摇头:“我只是让医生慎重,可没有阻止你的意思。医生肯定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我想说的是,以后如果有必要,医生可以来找我们,帮你一把的余力我们还是有的。我们近期就会再次搬家,到时候会给你发信号,你可别装没听到!”

我心头一暖。

“不过医生也别彻底把我们当成什么大善人比较好。”

“这话怎么说?”

剃刀的眼神黯淡下去:“你一开始是想问狼毫现在怎么样了吧?他死了。我们杀的。”

我吃了一惊,稍微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只能苦笑。

少女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拾,铁锅的安装工作也很顺利,一小时不到的工夫,铁锅推门进来告诉我和剃刀,一切已经准备停当,我和少女可以出发了。

我站起身来,朝着剃刀深深鞠了一躬。

剃刀也起身对我还了一礼:“医生没必要客气。”

铁锅在旁边帮腔:“就是,拐跑了人家姑娘、报酬也是一点不少地放到了你车里,再客气就显得假了!”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报酬……我没打算……”

剃刀哈哈一笑:“医生毕竟是来做生意的,我们要是不给报酬,岂不成了拿女儿抵债了嘛!医生冲我鞠躬,恐怕也不是因为报酬,而是因为拐跑了我们的大小姐吧?”

我尴尬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念一转,问出了这次漫长的出诊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们大小姐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剃刀迟疑了片刻,缓缓答道:

“在她自己想起来之前,就让这个名字成为我们猎人仅剩的一点秘密吧。”

说完,剃刀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笑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冲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