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瞪大了眼,显然从未想过能从“圣女”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圣女大人……”

少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既然我是圣女,那我命令你,现在就把处理伤员的事情交给医生,你不许再碰钥匙叔叔和斧头叔叔!”

剃刀僵在原地,正在进退两难之时,突然有人把他从斧头身边拉开了。

是夹子。

剃刀还想说话,夹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摇了摇头。半晌,他才像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一屁股坐倒在门厅墙边的椅子上。

“医生,你刚才是不是说急救箱在车上?我现在就去拿!”

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多想,顺口答道:“没错,再帮我把托盘连着里面的东西一起拿过来——还有酒精灯!”

少女飞快地跑了出去,我则开始做目前力所能及的事情——赶快把钥匙头上缠得满满当当的卫生纸撕下来。如果放着不管,卫生纸会粘在凝结的血痂上,清创就更麻烦了。

然后是斧头,得把他左腿的裤管弄开——我刚想到这里,少女肩上挂着急救箱、双手端着托盘,一路飞奔进来。

“酒精灯呢?”

“忘了……我,我再去拿!”

“再从冰箱里带几瓶生理盐水来,能拿几瓶拿几瓶!”

“好!”

我从托盘里拿起剪刀,剪开了斧头的裤子,里面的情况着实不容乐观。伤口并不宽,但相当之深,周围红肿得厉害,高出腿面一截;而且斧头受伤之后似乎还在类似泥潭的地方趟过,伤口周围和里面都有不少肉眼可见的淤泥状脏污。万幸出血基本上已经止住了,应该没有伤及重要的血管。

我在戴上手套之前先轻轻按了斧头的伤口一下,斧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起来。

少女不知哪里找到一个大袋子,装了一大堆瓶子叮叮当当地跑了过来:“我……我不认识哪个是生理盐水,就全都、全都拿了一点!”

我早该想到的——不过此刻也没有吐槽的余力了。酒精灯甚至也被装在袋子里,幸好酒精没洒出来。

虽然不相干的药乱七八糟地装了一堆,里面还是有两瓶生理盐水的——虽然标签上贴的是“氯化钠注射液”。

我把其中一瓶的瓶口撬开,交给少女:

“用这个把你钥匙叔叔脑袋上的伤口冲干净。”

少女拿着瓶子没动:“我……可是我不会啊?”

“没关系,手别碰到里面的生理盐水,慢点倒,冲干净就行。”

“可是……”少女还在迟疑。

“没什么可是的——”我突然灵光一闪,“现在你就是我的助手了,快去!”

少女没什么血色的脸突然一红:“嗯!”

钥匙的伤势并不重,除了缠绷带之外,我全权交给少女处理。而斧头这边则麻烦得多。由于伤口发炎,一点点轻微的触碰都会引发剧烈的疼痛;可我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上,抽了一针管混了碘伏的生理盐水,帮斧头冲洗伤口。有些表面上的淤泥冲不下去,不得已要用镊子去掉,对斧头来说恐怕更加难熬。

“老大,我弄完了!下一步干什么?”

我一愣,老大?这个词总觉得有点印象,但是……

“老大!”

少女看我发愣,有点不满,又叫了一次。

“哦……哦!你用消毒喷雾把手洗干净,然后用这个,”我指了指急救箱里的碘伏棉球,“涂在你钥匙叔叔的伤口上。都是皮外伤,问题不大。”

“好!”

斧头的伤口冲洗基本上完成,然后是麻醉……但愿这能让他感觉好点。

我拿起急救箱里的利多卡因喷雾,朝着斧头的伤口周围喷了几次。一般来说应该用利多卡因棉球在伤口上敷上半小时,但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个余裕了。

恰好少女给伤口消好了毒,喊我过去帮她给钥匙缠绷带。等绷带缠好,那边的局部麻醉也该稍微起一点效果了吧。

我让钥匙坐起来,一边缠一边问他:“头晕吗?”

钥匙想摇头,被我按住了:“说话就行,如果说不出来,你就用手敲地面,敲一下是肯定,两下是否定——”

“不晕。”

“想不想吐?有没有觉得恶心?”

“不恶心。”

“五乘六等于几?”

钥匙沉默了一下,用手敲了两下地面。咚、咚。

难道……

“换个问题,我是谁?”

“医生。”

“你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五乘六等于几对吧?”

咚。

这是什么脱力系展开啊。

虽然作为仓库管理员来说比较危险,但这家伙本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之前去放东西的猎人们纷纷回到门厅来,看到“圣女”在跟我忙前忙后——甚至被我呼来喝去——都吃了一惊。不过既然剃刀都没意见,自己也不应该多说什么吧——我猜他们是这么想的。

总之,我让少女招呼了两个猎人,把钥匙扶回了自己的房间,转头接着对付斧头的伤势。

我轻声对斧头说:“之后可能还是会痛,没办法,你忍耐一下。”

斧头的脑袋稍微上下动了动。

“急救箱里有手电筒,帮我照一下伤口。”

少女按我说的照做。虽然现在是下午,可猎人巢穴毕竟是山洞,里面的光照依旧很差。

我拿起泡在酒精里的钝头镊子,在酒精灯上烧了一会儿,开始探查伤口。

不知是麻醉剂起效了还是已经疼到无力反应,斧头的反应明显小了很多。

没过多长时间,猎人们已经全都到门厅里来了。他们或靠在墙壁上,或席地而坐,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草席上的斧头,单膝跪在他身边的“圣女”,还有被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半张脸的我。

少女举着手电筒一动不动,只有在手酸到举不动的时候敲一敲我的背,提示我她要换手了。

我拿着镊子,头上的汗比斧头还多,像个绝望的渔人,不停从斧头的伤口里捞出污物。

斧头则瘫软在草席上,偶尔发出一点不成话语的呻吟。

终于,探查和清创基本完成。我扭过头长出了一口气。

“再帮我把碘伏拿过来。”

“棉球还是药水?”

“棉球。”

伤口本身有感染的迹象,因此,缝合和包扎只能留到以后再做了。

我摘下被血污染成红黑色的手套,用手去抹额头上的汗,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手比额头还湿。

“老大,这样就处理完了吗?”少女担心地问道。

“还差最后一步。”

我从少女搬来的大口袋里摸出一小瓶头孢匹罗:“把这个抗生素打上,就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该怎么办,就看这瓶药能不能发挥作用了。”

打上了抗生素的斧头昏睡过去,安静的门厅里响起微细的鼻息声。

少女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此刻终于放松,像融化一样慢慢瘫在地上。

我以为她的贫血再次发作,刚要上前,少女突然无力地笑了。

接着,她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起来:

“嘿嘿,嘿嘿……好累啊……”

“但是,为什么,既想哭,又稍微有点开心呢……”

从那之后过了一星期。

钥匙的伤本来就不碍事,现在连绷带都被他自己拆了。

斧头虽然还在卧床,但最凶险的阶段已经过去。受伤当天晚上,他的烧就已经基本上退了,之后虽然有些反复,但在充足的药品供应之下,没引发什么大的波折。这几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也开始能吃些流食了。

剃刀他们对我的态度再次转变。如果说之前他们对我的善意还有点藏着掖着,现在则已经彻底把我当成了编外猎人,甚至还张罗着要在我走前给我饯行——据铁锅说,饯行的规格比接风高得多,高到他要从早到晚忙活一天的程度。我顺口说了一句“不用那么麻烦吧”,反倒被铁锅半开玩笑地瞪了一眼,还威胁我“不领这个情就赶紧滚蛋”。

少女倒是一反常态地疏远了我。虽然她一开始让我教她打针(还发着烧的斧头心甘情愿地成了教具),不过,在学会了之后,她反而没了踪影,经常是只有在监督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她。话又说回来,她的贫血也没有什么反复的迹象,每次验血象的结果都比之前好一点。就算我不在猎人巢穴了,想必她也不会再有什么差池。

就这样,我的这趟出诊也即将告一段落。两周不见踪影,对于那些排在时间表上、而我鞭长莫及的病人来说,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为了防备“车辆抛锚”、“被人劫持”这样的万一,我开的药总比正好的量多上半个月。

“现在是,晚上九点整。”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房车上,听着机器报时声,看着窗外出神。

饯行晚宴已经结束。说实话,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没吃过这么费心思的一桌饭菜:米饭居然是用油炒出来的,每一粒米外面都裹了一层散发着香气的柔软黄色外壳,而我完全猜不出那层外壳是什么东西;豆子不再用来拌黄瓜,而是和外面有弹力、里面包着汤,一言以蔽之就是令人震惊的不知名灰色球体煮在一起;腌黄瓜和我几乎全都叫不上名字的蔬菜码在一个大碗里,上面浇着酸甜可口的乳白色酱汁;而烤肉虽然还是烤肉,却不知道被铁锅使了什么手段,几乎一点怪味也吃不出来。

我忍不住问铁锅这肉到底怎么做的、是不是换了种类,铁锅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玩意儿名叫香烤变种老鼠里脊,然后被差点吐了的夹子一拳敲在脑袋上——虽然他解释了半天,但直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他是怎么把牛肉里的怪味儿去掉的。

饭后铁锅甚至开了一罐水果罐头。不光是我,就连猎人们看着透明甜汤里泡着的橘子瓣也不禁双目放光。遗憾的是总人数太多,除了圣女独得一小碗之外,平均每个人也就吃到了一瓣橘子。罐头汤被铁锅兑了水,权当饮料——根据我的观察,猎人们平时其实并不禁酒,但聚在一起吃东西时从来不碰,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吧。

总之,每个人都很尽兴,除了“圣女”之外。

虽然她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我能看出来,她并没有融入到氛围中去。虽然她吃得比平时多了不少(全怪铁锅),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那一小碗橘子罐头也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但我总觉得她有什么心事。

是所谓的“离愁别绪”吗。

我忽然想起少女口中的“笔尖叔叔”来。

看来,她和我一样,都是先经历了生离死别,普普通通的别离的滋味反倒是在那之后才明白。

有点残忍,但这恐怕才是世界的常态。

车窗开着,树林里吹来凉爽的夜风。

温和的天气即将一去不返。猎人巢穴所在的这个区域在十月中旬之后就会快速降温,到时候,这片密林的叶子很快就会变红、脱落,最后,树林将会变成光秃秃的一片。

书里说大灾变前的落叶以黄色为主,那么,红叶也是大灾变带来的那场核战争的产物了。

我翻过身去,闭上双眼。晚饭吃得太饱,困意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猎人,圣女,剃刀,斧头,夹子叔叔,铁锅叔叔,笔尖叔叔……

叔叔……

嗯?

敲车门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仪表盘下面的时钟上写着“22时19分”。

这么晚了,是谁啊。

打开车门一看,剃刀正站在外面。

“剃刀?这么晚了,你——”

“医生看见圣女大人了吗?”

从门外透进来的冷风一下子让我清醒起来:“她不见了?”

剃刀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晚饭吃完后她还去看了斧头,可是刚才就没了踪影。我们已经把洞里找遍了。”

“这就怪了。她总不会是跑到树林里去了吧?”

剃刀摇摇头:“圣女大人没有理由那么做。我怀疑她是不是趁医生不注意,藏到你的车里来了。”

有话直说也是信任的一种。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也有可能。你上车来,我们一起找一下?”

“不必了。如果她在车上,医生找到人之后带过来就行。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了。”

虽然很想问问大晚上的除了找人还能有什么事,但剃刀显然不想多说,对我匆匆一点头,就转身往猎人巢穴里走去。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难不成这小姑娘一周以来一直躲着我,就是为了营造假象,好趁其不备跟我一走了之?

我暗暗好笑。别看猎人们对她言听计从,可毕竟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要对付剃刀一干人,她还是太嫩了。

我细细找了一圈,房车一层除了我并没有别人,这么说来——

我打开通往二层的活板门。

房车二层被我用来当作仓库,里面堆了不少箱子。如果她真要在这和我玩捉迷藏,那恐怕又要一番好找。说不定她还会趁我不注意,再溜到一层去。

我打定主意,站在楼梯旁边喊了一声:“看到你了,出来吧!”

“噫!”

惊叫声尽管被压得很低,还是划破了房车二层寂静的空气。

这小姑娘这么好骗,搞得我越来越理解她叔叔们的过保护行为了。

少女从摆得乱七八糟的箱子阵中间站了起来,看到我根本就没往里面走,瞪大了眼,随即气冲冲地鼓起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