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起床啦~”

我靠在卧室門上,儘可能地使自己的語氣輕柔起來。

現在是早晨8點10分,切爾諾伯格的交通狀況變得稍微有些棘手起來。

摩托車的轟鳴聲自耳旁飛馳而過,駕駛員們因堵車而變得惱怒的心情藉助於汽車喇叭傳達給市區內的家家住戶。

隨處可見的還有騎着自行車匆忙趕班的西裝白領們,以及時不時地拿出粉餅撲撲點點的職場OL,附上交警們刺耳的哨音作為點綴。

這就是“早高峰”。

若是要對這個現象再給予一個比較準確的名字,我願意稱之為“加班早高峰”,或者是“只屬於切爾諾伯格的加班早高峰”。

即使是在雙休日也要像平常那樣執行“人人喊打”的加班服務。身處切爾諾伯格市的社會高壓之下,很少有人會樂觀地認為,自己的前途必然將經過自己的努力而直直通往閃耀着萬丈光輝的成功彼岸。

值得慶幸的是,如我這般享受着校園生活的同學們,還是可以美妙地度過專屬於學生時代的雙休日,以及精彩非凡的寒暑假。

並且,我所居住的別墅區離熱鬧的交通要道還是有着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只要關上隔音玻璃,便能在這個鬧市裡萃取幾滴悠閑的靜謐時光。

因為有着盡量不與陌生人過多接觸的想法在,也為了防止早高峰時段的外賣延遲問題,我會在六七點左右的時刻外出購買好當天的早餐。

準備餐盤,打開包裝。坐在家中享受着美味的早點,想象屋外人們汗流浹背地趕路的樣子……不自覺地就會從內心湧現出一種欣慰的情感。

這份感情與融化在口中的清粥糅在一起,隨之披上煎蛋餅的濃郁香氣。如此而形成的,超脫於“快樂”的美妙感觸,最終會升華成名為“幸福”的人生體驗。

這麼說好像是有點缺德的樣子。現在總是拿那些上班族們的窘態取樂,等輪到我踏入工作崗位時怕是真的要遭到報應。

吶……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啦。以前和父親同在餐桌上吃外賣時,就經常聽到從他口中冒出的這般話語:

“到了這個時點,大家也都應該開始加班了吧。哈哈!我所在的單位可是彈性工作制,日程安排表可全是隨着自己的心在走~”

說完還露出兩根手指頭做出小人行走的樣子……真可愛啊,爸爸。

……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啦!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會去回憶過往的經歷了……若是一直沉浸在過去之中的話,終將有一天會變成顆粒狀的粉塵萬劫不復!

只有向前看才能獲得更多的存在感……嗯嗯,我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從今往後堅決不再和回憶里的父親玩過家家!嗯!就這麼說定了!

而且……現在也有古米和真理陪在我的身旁……怎麼想我都根本不會寂寞才對。

我拎起棉布拖鞋,弓下身子把它們放在一旁,捏緊門把手后悄悄地推開房門。

既然簡單的門外呼喚並不能使真理醒來……那麼就只好由我親自去動手叫醒她。

很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嗯,要把腳板壓平,就保持這樣的姿勢往前跨步……

我藉由偷偷溜進卧室的,窗帘縫間的幾束微光來判別方位。

計劃是不發出任何嘈雜的噪音移動到真理的床頭旁邊,以稍稍拍下肩膀的方式引領真理走出甘甜的夢鄉。

被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或是比較刺激的外力吵醒的話,在睜開雙眼時就會很痛苦。想到這是真理在我家所度過的第一個早晨,我就莫名就覺得萬分緊張,在橫步的過程中可不知道咽下了多少團唾液。

吸氣呼氣,放緩身體。我強作鎮定,慢悠悠地蹲下來。

蓬鬆柔軟的枕頭懷抱着真理毫無防備的幸福睡臉,平時沒有起伏的面容上飄着淺淺的笑。

在睡着的時候就會完全放鬆警惕,展現出最真實的自己。

不知道我睡着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這種事情也只有我的父母可能會知道吧。

我舉起雙手,瞄準真理瘦削的肩膀,擺出一副奇怪的姿態來。

嗯,我是要拍肩吧……是要拍肩的吧?

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喊人起床,即使不斷地暗示自己要冷靜下來。

可那咚咚亂撞的心臟與暖空調的連環襲擊,和逼出體外融進衣料中的汗液一起活躍着我的神經細胞。

一點不安的情感與緊張的心跳混合在一起,如絮狀沉澱自溶液中化開那樣漸漸覆蓋全身。

好似手心中被按上了磁力極強的鐵片般,手臂被莫名強大的排斥力趕回懷中。

“僅僅只是想要碰醒真理而已,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好了,什麼都不要想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況且大家還都是女孩子……“

我如玩弄撥浪鼓般晃着頭部,在心理層面上確認將自己雜亂的心緒一掃而空之後,便再度張開了微微顫動的手指。

咚咚咚,是心跳聲。噠噠噠,垮了三步。

小棉,現在是要把身體往前傾,注意不要擦到真理身體上的任何部位,簡單地觸碰她的肩膀就好!

我以較高的頻率進行着洗腦般的暗示,發現這個方法還是壓不下心臟悸動的次數之後,開始用改變視線的方式來轉移注意力,為自己爭取放鬆的時間。

閉上雙眼,吸氣,呼氣,再睜開眼睛。好了,是不是感覺……呃,有點……輕鬆了?

看着手指尖即將與真理的肩頭親密對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額上流下的汗珠在臉部肌肉上滑動的觸感。

“稍微的,就一下!”

周圍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

我幾乎是在本能的驅使下把手臂收回身體的兩側,能很清楚地感覺到眼皮死死地蓋在濕潤的眼球前方,任誰也拉不開它。

雙手捂在胸口上,好讓快要窒息的身體吸進一點救命用的新鮮空氣,不至於在自己的家中當場昏倒。

第一次,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沒問題吧?剛才的力道應該很輕,真理不會因為我這樣突兀的問早方式就討厭我吧?

不吃早飯會肚子痛的,所以自己就這麼擅自決定用這樣的做法讓真理起床了。真理……應該不會是喜歡賴床的人吧?

如果因為我的越界舉動而讓真理感到了不堪……嗚,越想越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已不知不覺地蹲在了牆角邊,縮成了一團。

“哈欠~是莉莉卡在那邊嗎?”

“……嗯?啊!”

我被那躍進耳內的清澈語調拉回到現實世界當中,從無端的自責之中清醒過來之後,面對着正揉着朦朧睡眼打着哈欠的真理。

雜亂分叉的髮絲於真理的指縫間摩挲,因沒扭好的扣子而敞開的奶黃色睡衣領口之下,暴露在外的是吸收了被褥暖氣的潔白肌膚。

“等一下啊,你在看哪裡……嗯?”

撇着雙腿以鴨子坐的可愛模樣示人的真理,像是發現了自己極其失態的形象而做出了“應激反應”——隨着瞳孔急劇放大的驚訝神情而團起棉被抱在胸前,只露出了一雙散着羞澀氣息的雙眼直勾勾地戳着我。

“莉莉卡,你在幹什麼?”

尷尬的氛圍通過空氣完美地傳遞進了我的反應細胞之中,再次被盤活了的僵硬血液於血管中洶湧澎湃地衝擊着我的心臟。

體溫由此被拉到最高點,逼迫着嘴部神經調動所有細胞,喊出了顫抖的話語:

“對不起!”

覺得好像還有些什麼不對,就再帶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後面發生了什麼,就已經不是我所能知曉的了。

當我再度緩過神來時,只覺得自己埋入棉花糖抱枕的頭顱仍帶有一絲絲的餘溫。

抬起頭來,恍然在思緒里捕捉到了真理埋怨的表情,便又趴在地上打滾,嘴中咕嚕咕嚕地說著什麼由“啊”,“哇”,“嗚”組成的外星語。

“抱歉,對不起,真的真的真的實在是對不起!”

我向著抱枕不停道着歉,轉念一想覺得這樣做也是無濟於事的,想要哭泣的酸意便又不爭氣地泛上口腔四周。

神吶,給我一台時光機讓我回到過去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還想要和真理做好朋友……

“啊……呃……對不起……我只是想叫你起床而已啦……”

我獃獃地用發直的眼神仔細觀察着餐桌上的紋路。

想着用一鼓作氣的態勢把心中所構思好的道歉用語從自己攪成漿糊的意識中如數掏出,張開的嘴巴卻又再一次地閉上。

低着頭嘗試用餘光去窺視真理的表情。她面無表情地小口嚼着雞蛋卷,好似心中沒有湧起一絲波瀾。

興許……真理其實並沒有把我之前的舉動放在心上?

雖然想用這樣沒有根據的猜測來安慰自己,但只要剛才那不雅的畫面於眼前浮現,我就無法原諒這樣粗心大意的自己。

明明應該拍好肩后就趕快出門的,鬼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我像提線木偶那樣不自覺就縮在了牆角附近。

此時此刻正專心致志吃着早飯的真理,很可能是在通過把注意力轉移在雞蛋卷上的方式而在默默地發泄自己的怨氣。

可就算知道現在的真理對我產生了至少有那麼一點的反感,我卻不敢開口說一聲簡簡單單的“對不起”——剛才在卧室里的那些“抱歉”是我在慌亂之下隨口說出的,真理肯定也不會去接受這般敷衍的“認罪”,所以我現在必須以正式一點的口吻向她請求原諒。

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只要端正坐姿,直視着真理的雙眼,然後再把額頭抵在桌子上,大聲地喊出讓全世界都聽見的“對不起”,或許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有那麼一些可供挽救的餘地。

……

可我為什麼連這樣的行為都做不出來?

到了現在連說這種簡單句都不會了嗎?

如此沒有語言組織能力的我難道是三歲小孩嗎?

做錯了事就要去道歉,連這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又怎麼能配得上是真理的好朋友?

每次遇到這種有關人際交往的事情就總是無法鼓起勇氣。這樣的自己還不如趕緊下地獄去好了,誰和我做朋友就是自找麻煩!

在我快要哭出來的那一刻,我聽到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高昂聲調:

“早上好,小棉!我來吃早飯啦!”

“早上好!古米!”

我是該驚嘆自己如翻書般的變臉能力,還是該感嘆古米堪比神仙般的恢復速度?

不管怎樣,古米微微泛紅的臉龐籠罩在了我轉來視野內,這讓我感到十分安心。

看樣子,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古米也因此而看起來很開心,所以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哭出來。

我儘可能地咧開嘴角,直到感覺自己已經笑出來之後才停下了這番努力。

不過古米的注意力並沒有像先前一樣在我的臉上停留太久。很顯然,坐在一旁啃着蛋卷的真理更能吸引古米的眼球。

“咦?真理姐……?”

“啊,你好。”

真理迅速將口中的吃食囫圇吞棗般咽下,扶正單片眼鏡擺出了認真的姿態。

“真理姐……今天,是來……專程拜訪小棉的嗎?”

拉開餐椅張開雙臂,撲通坐下的古米順勢將略顯驚嘆的表情撐在了雙手上,好奇的眼睛裡倒映出了五彩斑斕的璀璨星空。

“呃,說來話長吧。是因為家裡出了些事……”

青發少女嘆了口氣,用一本正經的語氣把自己昨天所經歷的事情從頭到尾如數交代。

“……在發覺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之後,我就考慮能不能來莉莉卡的家裡住上一陣子。”

“原來如此啊……好的,古米都明白啦!”

古米抱臂點頭,展現出一副“我全都懂了”的表情,倒還真像她的作風。

在一邊旁聽的我,也對昨晚發生在真理身上的那場“浩劫”有了更加詳細的了解。

背着書包拿着書本的真理迎着夕陽邊走邊讀,時不時地抬正自己鼻樑上的眼鏡片,像往常那樣走進自己熟悉的小區,推開熟悉的公寓大門,按下熟悉的電梯按鈕,搭乘熟悉的直達電梯。

按部就班的,機械化的放學日常,在推開家門的那一刻就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

“當時我也有點發矇……不過清醒過來之後,我還是拍下了家中狼狽的景象。看,這是當時的情況。”

真理舉起了智能手機,古米興奮地把頭湊在手機屏幕前擺來擺去。

到底真理的家裡究竟是變成了什麼樣的糟糕場面,我當然非常想知道。可一想到早上和真理在卧室里發生的那段小插曲,就還是縮回了身子。

“哇啊啊,這也太可怕了吧!”

古米情不自禁地抓過手機,抱在懷裡死死注視着那張記下洗劫場面的恐怖相片:

柔弱的玫瑰花瓣躺倒在砸碎的花瓶簇擁之中,爛在一旁的電視機好似正滋滋地往相片外冒着電流。

歪在一旁的脫皮沙發里暴露出了昏黃的海綿體,缺了兩腳的茶几被截成兩半,撲在地上發出聲聲哀嚎。

破碎了的燈泡碴子與大大小小的玻璃片一起混雜在充滿划痕的地磚上,靠在牆邊的落地櫃被砸出了一個駭人的深洞。

即使有那柔和的美麗霞光作為背景映襯,也還是能感受到從手機屏幕中躍出的陰森氣場。

“真理姐的家,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啊……是有誰盯上真理姐了嘛?”

古米遞迴手機,按着膝蓋喃喃自語。

“應該吧……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是搜集到了一些比較有趣的東西。“

真理撥動着手機,兩幅附着血腥氣息的相片經由她靈動的手指滑進了屏幕之中。

染在相片上的“紅色染料”着實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當我蹭向手機屏幕的額頭與古米撞在一起時,她活潑悅耳的輕笑聲稍稍消弭了我藏匿於心中的,擰巴在一起的愧疚與惱亂感。

以紅色的不明液體——血液或是油漆之類的——畫在牆面上的叉型圖標,輔以橫跨叉線中央的斜體直線……

“這是……整合運動?”

“嗯。沒想到一直在新聞報道中見到的,整合運動展開行動時所經常使用的圖案,會在我的家中予以重現。”

整合運動的圖標,清晰地映在了第一份相片之上。

“等等!這樣的話,難道說……真理姐,真理姐已經被整合運動盯上了嗎?”

古米向真理投以擔憂的眼光,不過真理也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而已。

“可能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比起富人區,整合運動當然更喜歡在疏於管理的郊區範圍內行動。”

“不過,興許……嗯,這還不算是最壞的消息。”

真理點開了第二張相片。從內容上看,這好像是上一張照片的局部放大圖。

“這裡,有‘微笑殺手’慣用的笑臉圖案。”

“微笑殺手?”

我和古米異口同聲地張着渾圓的嘴巴,以上揚的語調錶達着既驚訝又疑惑的混合情緒。

整合運動的叉型圖標旁,以相同的紅色染料塗上了一個標準而詭異的笑臉,與link軟件中的聊天表情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聽說過有關“微笑殺手”的傳言。但僅僅只是在網絡上瞅過幾眼,覺得這個話題有些血腥就草草關掉了頁面,沒有再繼續了解下去。

在官方新聞節目中也沒有聽說過有關“微笑殺手”的點滴信息。甚至,我更多地還是相信:區區“微笑殺手”,可能也僅僅是一些好事者所創造出來的一個虛構人物而已。

“微笑殺手是什麼呀?古米想知道!”

握着刀叉的雙手忽然開始自顧自地敲敲打打,滿滿的元氣感使空氣也開始跳起舞來。

古米嘛,自然是會對這種故事感到好奇的。

例行推好眼鏡后,真理以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坐好,開始組織自己的語言。

“那麼,我就簡單地和大家分享一下吧,關於我所了解的,一些與‘微笑殺手’有關的信息。”

——那不是一個久遠的故事,雷鳴之下的煞白面具仍被世人銘記。

身着西裝的當權者挖下了個個火坑,身着結晶的受害者痛不欲生。

他們在呻吟——無人應答。他們在哭泣——無人應答。

他們在叫喊——無人應答。他們在憤怒——無人應答。

“不,我聽見了你們的呼喚。”

英雄套上了兜帽,英雄舉起了戰斧,英雄掛上了永恆不變的笑。

罪惡的生命化為濺出的鮮血,他倒在灰色的土地上。病人的希冀化為簇擁的百合花,他站在聖潔的陽光下。

無人不記得染血的銀色巨斧在光芒之下的耀眼奪目,無人不記得面具上宛如天使般揚起的微笑。

他躬耕於黑暗之深淵,卻永存於光明之彼岸。

人們讚頌他的偉大功績,人們帶上自己的熒白面具。

人們舉起刀槍與棍棒,人們收割腐朽的頭顱。

人們追隨着他的腳步,至純的黑魂折射出琉璃般的色彩。

希望之光終將灑遍大地,康庄大道終向萬物敞開。

“這是我從一個網頁中摘錄下來的,一段描述‘微笑殺手’的文字。覺得寫的還算有點意思,就稍微讀了一下。”

“姆……嗯。”

是吧,果然這種東西也就只是那些閑的沒事幹的無聊網友所杜撰出來的角色而已。

聽完這段華而不實的介紹,我更加堅信了自己的觀點。

“雖然沒怎麼聽懂,但還是覺得好帥氣呀。真理姐,能不能稍微再用通俗的語言來介紹下呢?”

思維陷入混沌之中的古米,仍面帶笑容撓着頭,津津有味地琢磨着這段繽紛華麗卻又意味不明的文字。

“嗯,這段話寫的的確有些……用力過猛。按照他們的描述,‘微笑殺手’其實就是個以兜帽遮擋面容,佩戴笑臉面具,拿着斧頭斬殺切城政府部門官員的‘恐怖分子’而已。”

真理放大手機上的文字沉默了許久,應該是在組織語言,以便古米能夠聽的清楚些。

“這份傳說廣泛流傳於網絡世界的原因,是由於一張來源於境外論壇的恐怖相片……說到這個,嗯……前些年有好幾個切城政府的官員陸續死亡,新聞上應該也有過相應的報道。”

“這個古米知道!新聞里說啦,他們中的好多都是由於工作勞累,加上飲酒過量而導致的猝死。”

“這是官方對外的宣稱。實際上……他們有很大的可能是被暗殺掉了,大多是在晚歸的時候。”

“啊?是嘛?”

“嗯。然後,兇手就是那個‘微笑殺手’。他在處理屍體之前,捧着受害人的頭顱拍下了相片,將一張張血跡斑斑的殺人證物傳進了國外的網站之中。雖然他的帖子很快就被刪除,但那些圖片還是被一些有心人保存了起來,至今仍在一些監管不力的反政府群體中有着很高的知名度。“

“套兜帽,帶微笑面具,用於斬首的斧頭,以及表明兇案為自己所作的,塗於屍體一旁的微笑表情。這些特徵被網民們吸收並予以再次加工,形成了一個口口相傳的‘都市傳說’。一些抵制政府官方的團體,例如‘礦石病反歧視聯盟’,還將它美化為‘反抗當局暴政,勇於為感染者們開闢新人生’的偉大英雄,以作為一個用來污衊當局政府的,強而有力的‘武器’。”

“原來如此啊……古米,好像完全明白了!不過,要是這樣帥氣的殺手真的存在,那該有多好呀。”

“……什麼?”

……

所以說,為什麼古米總是能帶着天真的笑容發表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發言?好吧,仔細想想,能不加思索地表明自己的觀點……對於我來看,這樣的古米我還是非常喜歡的。

與這樣的人進行交流,就不用再多費腦筋,去考慮她的表達之中是否有着一些匪夷所思的話外之音。

和古米在一起就會讓我十分地輕鬆舒坦,想必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吧。

“古米同學。出門在外,這種話可不能再說了。”

與古米不同,真理是一個很理性的人,看起來也不像是特別容易對他人放開心扉的樣子。

而且,有些激進的反社會觀念,也的確不能在外邊隨口亂說。

烏薩斯以強硬的作風,施以各種手段隔離感染者。一切與國家唱反調的行為都會收到嚴厲的抨擊,這是顯而易見的社會現實。

“咿——我知道了啦。”

古米笑眯眯地以頭頂接下真理的“手機叩擊”之後,一臉戲謔地沖我看了過來,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反正,有什麼心裡話,和小棉傾訴就絕對沒有問題!”

就算是一直用同樣的招數來對付我,我也無法好好地吸取教訓,保持冷靜的神情。

在聽到真理“噗嗤”的憋笑音后,我更加覺得自己要燒的昏過去了。

“真理姐,你相信‘微笑殺手’的存在嘛?”

古米咀嚼着大塊的培根餡餅,仍能以較為清晰的語調進行聊天。

熱愛美食的古米,在品嘗過多種多樣的美味后便掌握了如此這般的“特技”,也算是可以當做一個用來印證“熟能生巧”的例子吧。

看着連就餐時都保持着嚴肅面容的真理,連一言一行都在彰顯着她那謹慎認真的本性。

如此理性的一個人,又怎麼會去相信這種東西嘛?

我不禁想用偷笑的方式來捉弄古米,以示為對古米先前調皮行為的反擊。

“嗯,我相信。”

“誒?”

依舊是異口同聲的回應。

當真理表現出一些與固有印象形成鮮明反差的行為之時,在心中自說自話地為真理建立“完美形象”的我們,當然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驚奇。

“為什麼呢?”

“……有一些,證據吧。可以拿來證明……什麼的。不對!這種沒有根據的傳言,怎麼著都是不會有人去相信的吧。”

古米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真理卻轉而變得吞吞吐吐的,並不想積極地解開我們的疑問。

“嗯……哎呀,聊着聊着,餡餅都要涼掉啦,要趕快吃飯了!真理也是哦,可不能在冬天咽冷食!”

從古米的眼中,我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詭異之光。她知趣地迴避開真理所不想談論的話題,接着啃自己的那剩下的半份餡餅。

依舊是完完全全掌握了談話的節奏。對這樣的古米,我也只能幹坐在一旁,默默地佩服着她超強的活躍氣氛能力。

……

沒事做了。怎麼辦。

每當到了大家都默默地各干各事的時段上,自己又不知道該展現出什麼動作的時候,就能切身體會到,平日里所很難把握到的“時間的流逝感”。

啊,要是能成為一隻幽靈的話,那該有多好!

在自己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可以隨時隨地開啟“隱身”技能,等大家需要我的時候再現出原型,從而也不會再被朋友所討厭了吧。

貼在白襯衣外的一層厚厚的背帶連衣裙,被我一律當成普通的布料壓進腹內。

尚未消弭的腹痛感宛如在肚皮內壁上跳來跳去,因沒有胃口而理所當然地不去為自己買一份早飯,這種事怎麼看都顯得再正常不過了——當然也只是對於我來說。

肚子痛什麼的,再忍一忍就會緩解。現在令我感到擔心的是……我的這般窘態會不會被古米察覺到。

姑且古米也只是大病初癒而已,我可不想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而去勞煩她。

況且,除了我那惱人的腸胃以外……如何就今早在卧室內與真理所產生的摩擦,向真理展現出自己誠心誠意的道歉,也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我下意識地想去趴在桌子上歇一會兒,又在下一刻打機靈般地抖了抖身子,繼續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如果坐在桌面那段的只是古米的話,就不會變得像這樣拘謹了。

由心中漸漸滋生而出的,對真理的滿腔怨氣,在他們即將爆發之時被我生生地再次吞下肚去。

都已經成為朋友了,我怎麼還能有這種想法……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因為這種性格才沒有朋友的,果真是活該啊。

偷偷嘆氣的我加大了對腹部的揉捏力度。總感覺肚子變得更加地痛了。

“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電話。”

真理從毛衣口袋中掏出震動着的手機,向我們微微點了點頭做一個示意,便起身走向了一邊。

在確認已經脫離出真理的視野之外后,我才放下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到底還是沒有將心中所想說出口來。天知道我會因為這樣的性格而再造出多少不必要的誤會。

“怎麼啦?”

古米靠過來端詳凝視的眼神,我能明顯地感覺到。

“嗯……我沒事。”

“古米知道的哦,小棉總是這個樣子……這次又是有什麼煩心事藏在心裡,不想說出來呢?”

因為知道以心虛的態度與古米對視便會露出破綻,便習慣性地竭力避開古米的視線。

而這並不能阻止古米熟練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臉龐始終與我的腦袋連成一條剪不斷的直線,好似我在和她默契地進行着一出演劇。

想要在古米面前隱瞞自己的心中所想,實在是太難了。

“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和古米聊天哦,如果這樣能讓小棉感到高興的話。”

古米趴回桌上,言語中透露着點點怨氣。

“啊~小棉的胃又不舒服了啊。”

……

咦?被發現了?!

“怎麼會!古米是什麼時候注意到的——”

“不只是古米,我其實也注意到了這點。”

宛如電影橋段般,真理在恰當的時點結束了電話交流,不知何時就早已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加入了我們的對話。

有時候,就是會有這樣戲劇性的情況所出現,而我也正是最不擅長應付這樣的困境了。

“只是因為沒睡好,或者是吃壞了肚子……總之!總之對於我來說這種事情已經變得稀鬆平常啦!沒關係的,請不要擔心我!”

“即使只是坐在椅子上,卻仍舊支撐着身子不斷喘氣。嗯……這樣的莉莉卡很難讓人放下心來。”

“嘿嘿,連真理姐也注意到了吧!還有,早餐包里突兀地少了些分量之類的‘線索’,古米可是絕對不會看走眼的!小棉,是因為胃不舒服所以才沒為自己買早飯嘛?”

“啊?呃,哈哈。只是我忘記了啦,因為昨晚沒睡好嘛——”

“姆……這是點了一份二人套餐啊,發票上清清楚楚地寫着的。給,古米。你看看。”

“真理!”

“完——全無誤!大偵探古米,這下終於發現小棉內心裡的小秘密了!”

“在不缺錢的情況下,不論如何早飯也是要好好解決的。”

面對真理與古米連環炮般的勸告,一條扭曲的邏輯鏈自然而然地便在我的腦海中生成:

身體不適的情況被朋友發現=>受到朋友的好心勸告=>我需要對她們的關懷予以回禮=>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們會覺得我沒有禮數=>和我絕交。

啊啊啊,所以說,為什麼偏偏還是沒有瞞過去啊!要是沒人注意到我的狀況就好了,這樣就不會和大家鬧得不愉快了!

我瞟着雙眼,不敢正視真理的眼瞳,可轉念一想卻又覺得這樣做反而會讓真理覺得我不尊重她什麼的,不知不覺間就轉過了身,捂着發燙的面頰搖着頭,想不到之後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才算得體。

“古米,莉莉卡這是怎麼了?”

“嘿嘿,因為真理姐在關心小棉嘛!嗯,怎麼說呢……這是小棉表達感激的一種方式,真理姐可要好好記住哦。”

古米以頑皮的語氣捏住了我的腰,以我的雙腿為軸,如滾筒般將我強制性地轉了回來。

因瘙癢的感覺而忍不住發出咯咯的笑聲,與尷尬的情緒雜糅在一起。

臉部肌肉變得為難起來,它們不知道該往哪裡抽搐。

“嗯,嗯……啊,哈……啊。”

我終於決定張開嘴巴,試圖以快要崩壞的聲帶組織語言,以代替暫時停機的大腦。

“謝謝你!然後是……作為,作為回禮!想要……想要……”

“嗯?”

“想要和真理……一起看書!一起買衣服!還有……早上的事情,對不起!”

以近乎嘶吼的語調說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覺得實在是太丟人了。

“……噗嗤。”

真理以拳抵嘴,使勁力氣忍住想要開懷大笑的慾望,或許也是在維護自己的形象也說不準。

“我不會在意的。莉莉卡是在關心我,我明白。”

不過,她很快便調整好了表情,語氣重新變得冰冷起來。

“在郊區的女孩都會習慣這種事的……沒關係。”

輕緩的語氣中混進了少許的傷感,也引起了我不合時宜的好奇。

“誒?真理……是經歷過……?”

“呀,今天的陽光真的是好溫暖呢!可是古米不知道,該怎麼度過這次的周末假期呢?”

古米悄悄地向我眨了一下眼,我便迅速地閉上了自己的臭嘴,為自己不看場合的胡言亂語而羞紅了臉。

“雖然很遺憾,不過我剛才接到了通知,要回郊區去辦個事。”

真理嘆了口氣,起身準備出門。

“真理姐!”

“嗯?”

“一起去吧,郊區可危險了!”

“我已經在那兒生活過很久了,不會遇到什麼麻煩的。”

“可是真理姐的家都被……”

“那是意外。”

“‘微笑殺手’也盯上真理姐了。”

“那也肯定是謠傳,沒這個人的。”

“真理姐,書也沒有帶上呢……”

“誒……忘記了。十分抱歉……嗯。”

真理搖搖頭,回過頭來準備去上樓拿她的原石書。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細節。這回我沒怎麼思考,便向著真理脫口而出:

“真理,沒換衣服嘛?”

真理急匆匆的腳步停了下來,我再一次地被嚇到了,以為是自己又說錯了話而捂住了嘴。

“嗯?小棉,這是什麼意思?”

“啊,啊哈哈。沒什麼。今天,今天天氣可真好呀!”

我學着古米的樣子去試圖岔開話題,可無論什麼話從我的口中吐出,好像都會讓氣氛變得更加僵硬。

在衣櫃里為真理準備的幾件換洗衣物,在掛上衣架前也好好確認了衣物的尺寸大小。

是真理不喜歡,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而讓真理在今天仍舊穿着沾染了汗液的粘校服?

真理選擇拒絕我的好意,一定有她的理由。但身為她的朋友——姑且算是單箭頭般的朋友關係,也很大程度上可能是雙箭頭——我想讓真理在這裡過的更舒適一些。

衣服可以每天都洗,朋友關係可不能保持一輩子——至少很大概率上,不能。

想在有限的時間內讓真理享受生活,想讓這段寄人籬下的時光幻化成真理人生片段中值得回味的,如蜂蜜般甘甜的記憶。

也不想因為自己過分的在意,以及自己身處富人區的身份,而挫傷真理的自尊心。

一直抱有這種觀念的我,越發地開始懷疑起自己至今為止的做法是否多此一舉。

“這些都是莉莉卡的衣服吧。我覺得很可愛,穿在我身上或許不太合適吧。”

“真理姐穿什麼都很可愛,古米是這麼認為的!”

古米的肩膀擦過了正沉浸在腦內世界中的我,牽住了真理的手。

“在真理的任務完成以後,下午的時間就和大家一起去買衣服吧!”

“這……”

發覺了自己的面頰已然開始升溫,真理以推眼鏡的方式對自己進行“降溫操作”,藉以逃避古米熱情的目光。

“嘿嘿!真理姐也害羞啦。“

“……我也沒那麼多錢。”

“那古米借你!然後真理姐要和我一起看書,作為借款的償還!”

“只是一起看書而已,不值得那麼多龍門幣的吧。”

“在‘古米市場’,和真理看書就等於好多好多龍門幣哦!其實古米覺得和大家在一起的時間,用多少龍門幣都換不過來!”

“還是說,真理姐是不想陪我看書的嘛……”

“啊,我,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那真理姐,我們就和你一起去郊區咯!古米先去換下衣服!”

“嗯。”

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們倆的親密談話中,以至於再一次被古米以相同的方式牽起手來時,心臟撲通地跳得很高。

“小棉,一起去郊區買吃的吧!不然小棉的胃可要疼死了!”

“我,我沒事的啦!不用那麼在意我的……”

“不僅僅是去購買午飯,古米今天也要為小棉準備晚飯哦,這樣小棉的胃才能稍微踏實一點!“

古米自顧自地說著,我被她拖入了自己的卧室里。

“古米不想看到小棉痛苦的樣子呢,想讓小棉每天都露出最幸福的笑容,這是古米的一個大大的心愿哦。”

她對我露出標準的燦爛微笑,好似在向我做着示範。

“換衣服去啦,在門口見哦!”

古米關上了門,透過門縫間還不忘向我招了招手,當然也是笑着的。

片刻的沉靜之後,我癱坐在了卧室的地毯上。

直到這時才注意到了無處不在的胃痛,不過好像也緩解了許多。

就這樣,古米就這樣把我的憂慮全部消除了嗎?

感受着古米仍殘留在短時記憶中的溫暖笑意,我忽然竄起了身子。

“古米這傢伙!還沒檢查過她的身體狀況呢,就這麼亂來!燒退了多少,體溫究竟還會不會再上升啊……這樣就直接到郊區去逛街,真的沒問題嘛?”

我熟練地拿出提包,翻出藥箱開始整理起來。

古米也真是的,在大家面前活力滿滿的,卻時常忘了考慮自己的情況。這和我倒是很像。

想嘆口氣,意識里閃現出了古米的“微笑叮囑”,便還是笑着搖了搖頭。

到時候要是在地鐵上昏睡過去,可別做到終點站都醒不過來啊。我的肩膀可是會酸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