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作业哦!啾~”
在最后一节自习课上,脆弱的作业本经由副班长的手飞到每位同学的怀抱中,像是在丢飞碟一样。
身为B-2班副班长的尔莎,也兼任着数学课代表的职务。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分发作业的方法, 由于碰撞,作业本的边角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或许他们是觉得无所谓的吧。可看到书写着端正字迹的,灌注了自己心血的作业本被这样子糟蹋,我在心中也为此而默默抱怨了很多次。
要是让我来当课代表的话,本子们就不会变成这幅模样了……
其实在一年之前,老师也给过我成为数学课代表的机会。但考虑到我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无法准确记下,便果断放弃了这份差事。
“分你一些,跟我一起来发会快一些哦!”
“好的~”
班长玛西亚亮出手刀,从本子堆的中间切分出正好半叠的量,甩着柔软的软皮本和尔莎一起表演“天女散花”。
“哈哈,玛西亚还真是调皮呢!”
不认识的女同学在旁边附和着。说起来好像在这个班里,我也只是对玛西亚和尔莎有些许的了解。作为班级里最活跃的二人,就算是我也是能起码记下她们的名字。
玛西亚是班长,尔莎是副班长。两个人似乎也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是关系很甜的好友了。
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做值日,一起上厕所。
玛西亚与尔莎,天造地设的一对。命运之神似乎已经将她们牢牢地绑在了彼此的生活之中,谁也离不开谁。
不过就算是我,也不会去羡慕她们就是了。
在其他同学发出诸如“我们班的两位班长,关系可真的是好得不行!”类似于这样的言论时,我却是少数几个能理解这种关系的人。
这种好到不正常的关系,在世界上也是有可能存在的。
比如玛西亚与尔莎,比如我与古米……不不,我和古米是十分正常的好友关系,和她们不一样。充其量只是因为我和古米的关系比较好,所以才相信会有像这两个女孩子一样有着这样不正常的伙伴关系,仅此而已。
整天都黏在一起……这样也太可怕了。自登校开始计时,我就要和古米分开八个多小时,我们之间的“亲密交流”也只能等到晚上才能进行。
嗯嗯……我觉得这才算是比较靠谱的朋友关系。像尔莎那样与玛西亚热络太久的话,会很容易因为把控不好交友的距离而最终使这段感情趋向毁灭。我是如此坚信着的。
我喜欢与人保持距离。不管是和陌生人还是古米,亦或是与我的父母。
如果有人对我太好,我反而会觉得会有些惴惴不安的,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压在身上的感情过于沉重,无法承受的我会因此而伤害到大家。所以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和这些善良的人保持一段距离,就不会让那些心善的天使们感到难过了。
在作业本上书写着文字的我,又在进行着诸如此类的无用思考。
“你们闹够了没!”
仅仅只是被本子擦到了额头而已,也没有伤及皮肤。
但坐在我身后的蜜雪莉雅,却因此而爆发了情绪。
推椅拍桌起身一气呵成,胀得通红的面颊表明她不是在开玩笑。
被一声怒吼所威慑的同学们,同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对蜜雪莉雅展开扫视,从头到脚一点不差,可与地铁中的安检机器相媲美。
像在观摩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
这样的眼神,我在基维塔郊区也遇到过。被这样盯着的人心里会觉得很尴尬,所以我并没有像大家一样去不礼貌地在蜜雪莉雅的身上左看右看。
“能不能好好发作业啊?”
蜜雪莉雅自己打破沉默的气氛。同学们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当然我也一样。
“那以后就由你来当课代表吧。”
尔莎将剩下的一摞本子砸在讲台上,有些愠怒。
接下来,应该会有人出头攻击蜜雪莉雅了……
“人家尔莎为我们发作业,你应该感谢才是啊,怎么还要去辱骂她?“
一个女生在座位里低着头抱怨着。
“她不会好好发作业,我已经忍了很久了!”
她的问话立刻被蜜雪莉雅予以果断的回击。
“那我们为什么都能接受这样飞本子的送作业方式,而你却不能呢?问题到底出在谁的身上你能不能想想清楚?”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大家可没把你认做是班级里的一员哦?觉得不爽就申请转班,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影响大家的心情呢?”
“嘿,你别说。像她这种不合群的家伙也没别的班级会收她吧?”
“就是,一点情商都没有。”
“现在还在上课呢,就算你再怎么想表达以自我为中心的无理发言,也应该留到下课后再说吧?”
“哎呦,瞧瞧。快别说了。这妞儿快要哭了也!”
“哇塞,咱还是第一次见到女生哭。兄弟,我手机被收了,借你个手机拍拍呗!”
“嘛,不愧是个萨卡兹人,符合我对萨卡兹的印象呐~”
“外国生进切城一中,还是个萨卡兹人?可不可笑?通了多少关系自己清楚,还在这种小事上如此’活跃‘……心里没点数就别在一中混呀?”
“真当自己是地球围着你团团转的小公主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没有点规矩了?”
“还站在那儿理直气壮的,你当你有理啊?吼几声可真了不起!我们男生吼的可比你响的多咯!”
“哈哈哈,约翰老弟说的可没错!来,对这个叫什么蜜雪莉雅的,我们应该告诉她一些’真理‘!哈哈,大家一起来喊呦!”
“蜜雪莉雅,滚出去!蜜雪莉雅,滚出去!”
“蜜雪莉雅,滚出去!蜜雪莉雅,滚出去!”
“蜜雪莉雅,滚出去!蜜雪莉雅,滚出去!”
“蜜雪莉雅,滚出去!蜜雪莉雅,滚出去!”
这种“声势浩大”的喊话场面,也只有在校运动会或者是开对外班会时才会遇见。
没想到为了去口诛笔伐一个女孩子,大家竟能变得空前的团结。
太讽刺了。
几滴泪珠滴在蜜雪莉雅的作业本上,染乱了纸张上的墨迹。
蜜雪莉雅跑出了教室。门被摔的砰砰响。
至始至终,蜜雪莉雅也只是流泪而已,她没有哭出声。
可就算不是蜜雪莉雅,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我居然会比她更加难过。
我很容易就可以把自己代入到蜜雪莉雅的立场上。因为自己本身就很反对这种乱丢本子的不良习惯。身为一个课代表,为大家的作业本负责是最基本的。
做课代表,最主要的是要有耐心,有担当,有责任感。而不是凭着成绩的高低来决定课代表的人选。
我觉得这种想法并没有错。而大家的嘶吼使我的观念产生了动摇。
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富有责任心,富有耐心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要让这种人去帮大家分发作业吗?
这种丢本子的行为,难道就不应该受到谴责吗?
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家却都不懂?
只有和大家一样,接受众人的观点,哪怕它显然是错误的。
只有这样,才算是有情商的人,才能融入进这个班级吗?
为什么我非要接受你们无理的意见?是凭着你们这样以大欺小的肮脏口号吗?仅仅凭着人数上的优势就必须要听从你们的所谓“指导”?
即便蜜雪莉雅不是个特别友善的人,你们为什么却要用这样更加恶劣的方式去对待她?
她在哭好吗,她在哭啊!
你们为什么没人去安慰她啊!
平常笑的那么开心的,为什么到这种场面上却都像是恶魔一样呢?
在心中积攒着的这些话语,想象着自己能够把这些肺腑之言一字一句地讲给他们听。
然而,我做不到。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些字句在喷涌勃发的前一刻,被一层无形的薄膜所套住。
嘴部肌肉下意识地无法动弹,我说不出话。这些饱含热泪的呐喊就犹如鱼刺卡在喉咙口一般,在发痒,在发疼。
唯有眼中的泪水没有受到这番控制。在它们决堤的那一刻,我冲进了厕所。
拿着一包纸巾,大家可能是以为我要去如厕吧,并不知道我走出教室是要去干什么。
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也说不准。
关上门,以免被别人察觉到我在做一些可疑的事。
对着水池耷拉着头,就这样默默流泪,让自己的泪水缓缓流出。
只要稍稍哭出来一点,就会舒服一些。
放空了自己煎熬的负面情绪,就能再坚持一下,就能再多接受一会儿同学们发起的“审判”。
捂着鼻子吸着鼻涕,抽噎着的我透过镜子揉捏着自己的脸部肌肉。
再过几分钟就真的要下课了。脸上有没有泪痕?眼睛还是否通红?
只要坚持到放学铃响,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就可以远离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魔鬼们了。
我没有想象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地步。
桌肚中的书本被尽数翻出,扔在地上,到处都是。
原先整洁明亮的书桌被涂上了各种鲜艳的色彩,在空白处用彩笔填上了各式乌萨斯经典粗口。
回到教室的我,看到了如此这般的光景。
至于罪魁祸首,应该就是正在桌面上涂涂画画着什么东西的那两名男生了吧。
留下的值日生们好似对他们的这种行为早已习以为常,竟没有人去出手阻止。
他们在蜜雪莉雅的课桌上做着这些事,而蜜雪莉雅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言语暴力之后,终于要开始来真的了吗?
我没有想到在学风优良的一中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二中遭遇了那些极恶之人的我,原以为这种现象也只会存在于切城郊区的校园以及校园风貌较差的富人区学院内。
报考切城一中之前,我在校风方面也有过一些考量。
认为“既然一中的学生都不是泛泛之辈,那么大家的素质也应该会很高。就算自己被无视被当做空气人,也至少能平平安安的度过高中三年的学院生活”。
迎着无比熟悉的夕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发出严肃的警告,击碎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所在的校园并不安全。不融入集体的代价就是被人身攻击。
坐回座位,我开始整理书包。
自己的单肩背包上也沾染上了一点点颜料。他们好过分。
我没有理睬他们的艺术创作,安坐在原位,打开作业本继续写起了作业。
其实我是有些害怕的,我明白。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和那些男生是一伙的,我也明白。
只不过……我的心中也有着想要保护蜜雪莉雅的愿望。
察觉到了蜜雪莉雅当时的表情了。那种忍住眼泪,咬着嘴唇憋哭的表情。
曾几何时,我也体会过这样的感受。当身旁没有一个人为你而说话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我们只能将故作坚定的面容作为自己的最后武器。
蜜雪莉雅是被孤立的受害者,我也一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说我有些不太喜欢蜜雪莉雅充满仇意的眼神与颓废的生活态度,可我们都是被环境所抛弃的透明者。
仅以这一点,加上同情心作祟,我决定悄悄地帮蜜雪莉雅一把。
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窥视周围同学的动向。等他们都离开教室以后,就好好地帮蜜雪莉雅整理一下桌椅吧。
我这样想着,尽量放慢书写作业的速度,来掩盖我的真实意图。
一笔一划,自笔尖流出的黑色墨水,在洁白的作业本上留下流畅的线条。我心中的愤懑也通过写字而得到了稍许的放松。
同时还要注意观察后面那两个混账的动态,以免他们做出一些更加出格的事。
“我们干完了!值日生记得不要打扫这个座位的周边哦!拜托了!”
“没问题,辛苦了!”
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对话?
值日生笑容可掬地全盘接受了他们的这种恶劣行为,并且尽自己的可能来协助他们作恶?
大家的脑子真的没有出问题吗?
手心被指甲压出了一道道深红的印迹,我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已经过去一个学期了。一直观察着蜜雪莉雅的我,还没有发现蜜雪莉雅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
即使眼神是比较的凶狠,也有些不合群。
但这也不能当做是欺负蜜雪莉雅的借口啊?
我立起书本,以躲在书后的方式来偷窥班级里的动向。
还剩两个人。等她们都走了,就可以为蜜雪莉雅做一场“大扫除”了。
“嘿啾嘿啾……”
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空地,以免把白色的裤袜弄脏。
坐在地上擦拭着桌椅的我,由于缺少清洁剂而陷入了困境。
油彩远远比想象中要难擦啊。
穿着加厚的水手服擦桌子,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汗也毫不奇怪。
没办法了,这个桌子……实在不行就让蜜雪莉雅换一个吧。
撩起刘海抹了把汗,我拉住桌子,使出力气将它扳正,于桌面上看到了那两个男生为蜜雪莉雅送上的“甜蜜祝福语”:
“你去死吧!”
用白粉笔书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触目惊心。
太狠了吧,这是有多大仇啊……也不知道蜜雪莉雅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个“言语子弹”。
除开子弹以外,粗鲁的言论有时也会间接地杀死一个人。虽然不知道蜜雪莉雅作为这起“涂鸦事件”的受害者,现在又究竟在哪里。
不过这为我提供了良好的“清扫”时间。粘在桌上的这些难以清洗的颜料我是没有办法当场擦去的,但这桌面上用来恶心人的粉笔标语,我还是能用抹布来清除掉。
随手抓一块抹布便往厕所冲,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把它搓好。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我害怕动作慢一些会撞见蜜雪莉雅。
用湿漉漉的抹布来处理这些散落在桌面上的粉笔末,仅仅只需轻轻擦拭几下。
为了不让桌面上留下任何有关这几个“杀人文字”的痕迹,我决定再去冲洗一下抹布。
“你在干什么呀?”
“啊呀!”
安静地推动着清理工作的进行,此时传来的任何声响都会让我吓一大跳。
况且,这声音……好像还是从蜜雪莉雅的口中传来……
回身转去,与蜜雪莉雅面对面站着。
她的泪水已经被拭干。目光如炬,眉头紧锁。蜜雪莉雅的情绪……是怎样调整的如此之快的?
手部肌肉不收控制,没有抓住的抹布飘落在了脏乱的油画地上。我弯下身子,想要以捡抹布为理由而避免与阴怨的蜜雪莉雅对上视线。
提起抹布的一角,另一角却被一只无情的皮鞋所踩住。
“啪”的一踏,我杂乱无章的心情也随之而被践踏成像是软糯无形的果冻那般的东西。
“这是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来插手!“
是清脆干净的少女音调,没有一丝哭腔残留在蜜雪莉雅的谈吐之间。
就好像那场骂战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愣在原地。纵然一直像这样弯着会使腰部逐渐变得酸痛起来,可我却根本不敢再动一下。
“啊……啊……”
大脑里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仅仅只是由不受控制的肌肉自行操控着声带,嘀咕着一些没有逻辑的语气词。
“……请你放手!”
“啊!对不起!我明白了!”
起身,拿包,推开蜜雪莉雅的我向前跑着。
眼前的一切恍如身外之物,校园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幻影。
睁开双眼,再次环顾四周之时,我已经冲出了校门口。
只属于寒冬的阵阵冷风经过发烫的脖颈流遍全身。神经末梢受到了刺激,随着颤抖的身体一起运动着的,是绵连不断的眼泪。
周围没有一个人,古米也因为在家休息的缘故,我也不用去再想些其他的。
讨厌的同班同学都已经走光了,我也可以回家了。
可为什么却还是想哭呢……
望着彼方稀微的太阳光线,我任凭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一点一点在衣襟上涂抹着苦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