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退休的那段日子裡,作為職權交接準備工作的一環,我前往了瓦伊凡聯盟領內中部山區的某座小鎮。那邊的L&F安保公司與羅德島有很久的交情,有必要交流下將來的意向以應對這邊可能會發生的方針變化。我的舊識,依舊擔任BOSS的芙蘭卡接待了我,表示很羨慕我即將迎來的賦閑生活。看到她輕鬆風趣不改當年,我多少寬心了一些。

結束工作上的事後我們又爬上了那座荒山。在能俯瞰小鎮全景的位置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墳墓。這裡的雨下得烈,混着沙礫的山風颳得也猛,尋常墓碑不用多少時間就會腐朽崩塌,我們靠着插在上面的一截黑色板子才找准位置。那東西也已經殘破不堪,被風雨沖蝕得完全看不出墳墓的主人當年曾拿它當盾牌戰鬥過。芙蘭卡伸手拔掉了周圍一些枯樹,抱怨又沒一棵成活的。要想在環境如此嚴苛的地方種活東西起碼得有人專門照料吧,遺憾的是她沒這個閑暇,其他當地人也不存在萌生此等心思的理由。

長眠於此的雷蛇,並未被人們銘記。

因為她的死一點都不轟轟烈烈。提及在維護城鎮安全上的貢獻,當地人都歸功於敬業多年的L&F安保公司,或者頂多到芙蘭卡這裡。可能真的只有芙蘭卡和我這樣的人還惦記着這個地方。

剛染上礦石病那陣,還滿心以為自己才是走得早的那個。芙蘭卡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講出口了。這傢伙怎麼就這麼倔呢,語氣聽着雲淡風輕,轉頭看時才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面。考慮到年紀不論我還是她以後恐怕都沒多少過來的機會了,她或許同樣意識到了離別將近。我慢慢也被她感染,結果追憶往事不得不在這樣的氣氛里進行。

最初來到羅德島的時候,雷蛇和芙蘭卡一樣用的是黑鋼國際外派合作員的身份。故鄉的山脈和荒漠似乎給瓦伊凡人都打上了堅韌和刻板的烙印,雷蛇也不例外,只消打個照面便能理解她正是那樣一位一本正經的女性。不過這屬性反而跟她那位截然相反的搭檔起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她倆的日常拌嘴算方舟上的常駐談資之一。其實那是感情好的表現,任何見證過她們戰場上絕佳配合的人都會這麼認為。即使本人不願承認,在亂世中能有這麼位可把背後放心交出去的夥伴也是難得的福分了。

除此之外似乎就想不到需要特別記敘的內容。像她那樣的人物多半如此,不常有亮眼的表現,兢兢業業地完成交到手裡的工作,從這個層面來講無事發生說不定正是她可靠的證明。硬要說的話就是出身了吧。除開配合那面特製盾牌施放的獨特源石技藝,雷蛇的身體素質其實並無出彩之處,以安保人員的要求衡量甚至不太夠格。但這個一根筋的女孩子對此採取的對策是用加倍努力去彌補,使得她早在源石技藝方面的天賦被發掘前就已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幹員,能讓人放心地把任務交給她去執行。這就不由得很讓人好奇起她選擇這工作的理由了。

如果當時留在黑鋼……如果根本沒有來羅德島,繼續在黑鋼做到更高的位置,更多了解了安全承包商的運作的話,會不會就是另一個結局了呢。芙蘭卡突然如此感慨道。

我看了她一眼。那天她真放得開,本來顧慮着我的情況下她是不會把話說到這份上的。誰知道呢,我回答,你是最清楚她秉性的人了。要我猜的話,我還是覺得最後她的選擇依然不會變,即使中間過程有所不同。

多少摻雜了自幼的憧憬的願望,這便是雷蛇選擇安保工作的原因。

她的故鄉,以礦業和採石業立命的這座小鎮,坐落在靠山荒漠的地域內,這類區域同時也是劫匪橫行的是非之地。缺乏尚武精神的瓦伊凡族往往無法依賴自身,而要求助於各類安全包商來保衛城市的安全。自幼對那些操使各種武器組成訓練有素的隊伍擊退匪徒的安保商留下的印象大大影響了雷蛇的人生軌跡,和保護他人的想法一起驅使着她踏入這一行。幸運地,她就職的企業是當時業內幾大巨頭之一的黑鋼國際,在此她接受了專業的訓練,通過實際參與行動和外駐羅德島之類的經歷中收穫了大量經驗。除了穩步朝目標前進,她還收穫了芙蘭卡這個交心的知己。

不知那時她是怎麼拉芙蘭卡也下海的,或許二人的關係就是牢靠到了如此地步吧。雷蛇和芙蘭卡辭別羅德島的日子同時也是從黑鋼離職的日子,她們自此邁上了追尋夢想之路,創建了屬於自己的L&F安保公司。話雖如此創業初期還是受了羅德島不少恩惠的,出於對她們實力的了解和信任我們也願意優先把業務分過去。撐過波瀾起伏的起步,等到她們也能理直氣壯地與我們交涉時L&F安保已經發展到一個小有名氣的規模了,雷蛇是BOSS,但拋頭露面的任務更多還是由兼任外務官的芙蘭卡來做。畢竟沒法指望那位呆瓜老闆發揮多少交涉上的才能,據她的說法。

接下去就是真正的告別了。大家早也都猜到,雷蛇建立L&F的真正目的是為了保護家鄉,正如其他某些安保商曾經做的那樣。L&F安保把根據地整個搬去了瓦伊凡聯盟領內,與羅德島的交流也因變得困難而逐漸疏少。不過我們還是一直留有聯繫,念於舊情也作為條方便了解那邊情況的渠道。長途通話中雷蛇的聲音總是一如既往地沉穩可靠,令人安心。

之後的某段時期L&F那邊一直沒有消息,聽聞瓦伊凡那邊有點不太平的我只以為是業務繁忙。長久沉寂后這邊接到的卻是芙蘭卡的聯絡,她居然接替雷蛇成了L&F的老闆。一段心不在焉的顧左右而閑扯后,她吐露了真相:雷蛇死了。

來到故人墓前的我還來不及震驚,就不由得為從芙蘭卡口中得知的後續而扼腕。雷蛇並不是死在匪徒手下,以那種方式喪命被眾人銘記說不定還算死得其所。

我其實不認為雷蛇真的對安全承包商的運作方式一無所知,即使在黑鋼那邊因階級低而無緣接觸,外派羅德島期間的見聞多少也能助她對這類組織的內幕聯想一二了。遑論她還有之後一整段白手起家的親身經歷。所謂安保公司雖然更加制度化、規範化、組織化,擁有作為企業的權利和信譽,但本質上還是和那些散漫的傭兵干同樣的活,換言之,收錢辦事。這種前提下立場乃至良心往往就會變成不得不忽略的因素,小到關係到能否順利完成任務收取報酬建立業務合作的,大到關乎整個公司存亡的都有。今天護送前往甲國的車隊的隊伍,明天就被甲國軍方威逼利誘着去武力驅逐邊境地區所謂的叛亂分子之類,在這一行都不算稀罕事。

L&F就接到了這樣的一件工作,委託方要求護送一批軍火給交易對象,並開出了“各種意義上都無法拒絕的條件”,至少對作為區區一家安保商的L&F而言沒錯。然而同時與小鎮有長期合作關係的L&F,根據自他們的渠道得到的消息,有不少匪徒手裡的武器正是來自那個交易對象,某個臭名昭著的二道販子。

兩人之前也有過不少摩擦,但那無疑是最激烈的一次了,之後繼續發展成了最無法挽回的一次。即便我相信早已多少經手過些昧良心的活計,在涉及危害故鄉乃至周邊其他城鎮的可能性上雷蛇依然堅決不肯退讓。而芙蘭卡則提醒她,就算拋開良心不談,她也早就不是能為了保護什麼不顧一切的身份了。身為BOSS的她現在必須為L&F上下百十來號人的生計乃至安危負責,而那“無法拒絕的條件”里就包含了被人用各種手段將公司的生命線抓在了手裡的部分。現在不暫且委曲求全,難道要讓大家都為你的正義感陪葬嗎?勸說最後不歡而散,雷蛇甚至沒有留在L&F,獨自不知跑去了哪裡。

BOSS不在,只得靠芙蘭卡挑起大梁,她接下了押運的任務。但匪徒們似乎等不及軍火在二道販子那先轉一圈了,半道上L&F就遭遇了襲擊。那幫蒙面劫匪似乎非常熟悉L&F的戰術安排,目標直指裝有軍火的車輛。本想以為是自家名氣太大,但帶頭的矮個子甚至連芙蘭卡劍術的破綻都了如指掌,輕易晃過了她。她情急之下自背後一劍貫穿了矮個子的胸膛都沒來得及阻止其引爆運輸車……隨即她注意到了那個瓦伊凡劫匪青藍色的尾巴,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所以這傢伙怎麼就這麼死腦筋呢,芙蘭卡在旁邊又念叨了一遍,本來只要跟她商量的話,完全可以配合起來演這麼一齣戲的啊。我不知該怎麼接話,就默默聽她流淚埋怨。

雷蛇的親人早已離世,根據早備好的遺囑,由芙蘭卡繼承了包括L&F公司產權在內的全部資產。多年來她的確有負起責任一邊維持着公司運營一邊力所能及地保衛小鎮,儘管我也猜得到,中間恐怕又有諸多未對我言說的苦澀。過去我曾不止一次想勸她放棄這些沉重負擔,同樣由於諸多顧慮從未出口。或許雷蛇其實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耿直呢?不過既然芙蘭卡說話那麼直率,我也就不忌諱什麼了。也許她就是想用這個辦法把責任全甩給你,自己一死了之,省的被夾在現實和良心譴責之間受折磨呢?

芙蘭卡聞言沉默了一會,靜聽山風呼嘯。如果真是那樣,她說,那一定是這傢伙用她的榆木腦袋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這輩子最複雜的計策了,自己上當也無話可說。繼續心照不宣這恐怕是最後次一於此相會了一陣后,我們踏上了下山的路。從此這裡真的只剩雷蛇還獨自守望着她所愛的,她為之獻出生命卻無人知曉的故鄉小鎮了。

不同於那些胸懷大志者,雷蛇自始至終都只追求着樸實而渺小的理想。但她得到的待遇我同樣可以斷言,是不公的。

如果人生中有所謂決定命運的轉折點的話,屬於她的那個轉折點又存在於何處?是與芙蘭卡大吵一架后決定單幹嗎?還是為了實現最初的願望而把L&F搬到瓦伊凡聯盟?是她決定另立門戶創建自己的安保公司,還是決定接受外派到羅德島的任務?會是她與芙蘭卡的相識嗎,抑或是來黑鋼應聘這件事?還是說,早在任何人都無法插手的,生為礦山小鎮的瓦伊凡對保衛故鄉的安全承包商萌生憧憬時就開始了?每一個可能都是,誰也都無法保證修改其中哪個就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她唐突的離世我都說不好有多少意義,還是僅僅因誤解而導致的不幸悲劇。但我相信,不論哪條分歧的雷蛇都會堅持初心勇敢地選擇自己的命運,迎來屬於她的歸宿。羅德島在良心和利益、現實和理想之間做過的抉擇和妥協同樣不計其數,經歷得多了真的很引誘人麻木。而正是雷蛇那樣的人告訴了我們世上仍有不屈服於現實不願同流合污的“死腦筋”存在,刺激着心裡名為慚愧的感情使人警醒。光是那份果斷,就已經是陷入經歷無盡的選擇支而產生的後悔中的我不可能達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