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本書閱讀的諸位讀者估計不會知道,斯卡蒂的篇章我起筆很早,卻拖了很久才完成。

有很多原因使我拿不準該怎麼展開,寫下一些又作廢,更換了好幾次敘述的視角和手法。主要是難以確定我和我們羅德島在故事當中的地位吧,我想。

和斯卡蒂的接觸還是由誤會作為開端的,說來挺巧。

除了被動地公開對外招納人才,部分有合作關係的獵頭公司也一直是羅德島主動吸收成員的途徑,這些專精於此的組織擁有龐大的資源和人脈關係網,偶爾會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斯卡蒂的情況還更特殊一點:她是臨場入職的。某次任務中羅德島的外派部隊險遭不測,而對方則順勢推薦了正好在附近的她來救急。

這些獵頭公司引流的人才經常會有些性格和背景之類的大小毛病,只有在實力方面從不含糊。斯卡蒂一個人就解除了隊伍的危機,證明自身配得上檔案里看似誇張的履歷和其價碼(包括被獵頭公司敲走的那一筆),護送隊伍回到方舟。然後第二天一大早這位裝束頗為奇特的小姐就面帶慍色闖進了我的辦公室。

她責備我為什麼報酬還沒有支付,問得我一臉懵逼。我倆接着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好一會才搞明白我想以正式員工的形式長期聘用她的意圖撞上了她做一次性任務的臨時工的理解,正如她之前作為賞金獵人一直以來那樣。斯卡蒂隨即表現出激烈的拒絕,我嘛,自然是以為她對開出的條件不滿,向她表示待遇好商量。沒想她卻突然語塞,短暫沉默后的回復是完全意料之外的理由:

“你真要簽下我?我可是那種,會給你帶來災禍的人哦?”

當時我一時忍俊不禁,羅德島要對付的災禍多了去了,還怕加你一個么?那會的確是半開玩笑的意思沒多想……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卻不得不感慨命運弄人。

如果我那時沒有多拉一把留住斯卡蒂的話,她大概會繼續以賞金獵人的身份在外漂泊吧。

那對她而言會是一個更好的結局嗎?遠離族群,遠離親朋,但也同時遠離了與生俱來的可怕宿命,作為傭兵界的傳奇在泰拉世界的某個角落壽終正寢。在已經知道後面發生的事的情況下,我實在無法替她回答這個問題。

我也不過是認為她有充足的挽留價值而已,在看了出勤隊伍提交的行動報告后。

她實在太強了。

即使列出生涯中見過的所有強者,她也能在這堆怪物當中名列前茅。此前羅德島收治了另一位感染礦石病的深海獵人幽靈鯊,但她的戰鬥力也並未超出常人的理解範疇。相對的用來形容斯卡蒂的“強”則包含邁入了別次元的意味。

一方面她的肉體強度令人難以想象出自活的有機體,另一方面正因如此,她的戰鬥和思維方式也有很多地方顯得匪夷所思。如果能一劍打塌橫在面前的牆壁的話,幹嘛還要費勁繞遠呢?之類的想法對她似乎稀鬆平常。實際出手時,即使對付最脆弱的目標,她也一定會動用渾身架勢使出最大幅的動作,揮舞大劍打出重達千斤的一擊——雖然沒實際測量過,但看目標的毀傷狀況我懷疑這個形容可能真不是單純的修辭。她本人將諸如此類的奇怪堅持解釋為“不想手生”,那時還沒人有知道背後的含義。

不管怎麼說,容易波及周遭之類的瑕疵,與斯卡蒂強大力量的價值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她選擇離群獨居的理由卻並非在此,儘管那種難以和隊友協作的戰鬥方式的確對培養人際關係不利。

出於某些理由斯卡蒂和凱爾西很處不來,對羅德島的其他人也十分冷淡,連入職的體檢都是破例由我給她做的。她的說法是賞金獵人生活讓她習慣於只忠於一個僱主,但我察覺得到背後的意思:她不信任我們,即使對我這個僱主都沒有投入哪怕過半的信任。

很快我們就了解了理由。

某天方舟在航行途中突然遇襲。

那些敵人……似乎帶有某種奇妙的特質,初見時明明如此震懾心魄,現在卻似乎連它們模樣記憶都不可思議地曖昧起來。首先數量不多,但塊頭都很大。其次方舟的預警系統不知為何完全沒有運作,即使那些東西已經佔據了上層甲板,開始用某種似酸非酸的手段侵蝕船體。完全不知該怎麼對付它們,明明冷兵器打上去會有堅硬的感觸,源石技藝卻像射入霧霾一般輕易穿軀幹而過。與一般意義的敵人完全不同,這些東西的恐怖更多來源於其異質,彷彿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超脫凡人理解的存在。

當時要沒有斯卡蒂挺身而出,初代方舟的退役時間恐怕就要提前好多年了。

現在我們明白她那彷彿扭曲而誇張的舞蹈般動作的用處了,花里胡哨的玩意對那些東西無效,她說,只能用最原始單純的蠻力去對抗它們。全力揮出的大劍發出金鐵相擊的巨響,硬生生切開怪物的身體,逼着它們一隻接一隻嘶吼着四散而逃。又一次解除羅德島的危機后斯卡蒂收好武器,回顧驚魂未定的我們。

我說過的吧,我的存在會給你們帶來災禍,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道別。

但命運的轉折點就是如此巧妙。

莫名的衝動驅使下我又一次挽留了斯卡蒂,這回是以十分不光彩的方式,簡單來說就是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詳細已經記不清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大概為了表達這個核心意思我說了各種好話壞話,甚至連停止對她同胞幽靈鯊的治療這件事好像都拿出來要挾她了。總之她同意繼續勉為其難地在羅德島呆一段時間。

我當然沒有讓她再次失望,不然也沒有後續的發展了。

不久后怪物再次來襲,但這回它們面對的是正常運轉的預警和迎擊系統,着陸點滿布的各式陷阱,還有手持特化裝備嚴陣以待的羅德島作戰部隊。斯卡蒂是通過控制中樞的屏幕觀看的全過程,至於我,則承蒙她的好意正在享受她秀髮的柔順手感,零碎發出的幾個指示後來也被證實是多慮。

看似威武的表面背後其實是我的意氣用事。

不得不承認當時的我太血氣方剛,特別是在憑藉小小羅德島的力量將整合運動乃至【塗黑】正規軍都玩弄於股掌中后,膨脹的自尊心無法容許被突然冒出來的一批怪物打得落花流水。在斯卡蒂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我瘋了一樣研究錄像尋找資料,召開會議論證對抗的辦法,為了說服頑固的凱爾希不惜編造一系列假情報來強調做準備的必要性,在演習中經歷了大量的試錯和修正才做到這一步。

但斯卡蒂看上去是真的被感動了,羅德島總算是贏得了能被她認同為棲身之地的信任,她開始不再排斥與其他人的交往。在我這似乎還不止如此,她在一點點透露有關自己的事,這可真是意外收穫。像是她心知自己的力量即使在族群里也數異常,深海獵人中的強者頂多也就像幽靈鯊那樣(單指肉體強度),由此牽扯的是非也是她出外流浪的緣由之一;又像是她一直在尋找什麼東西,據她的說法是“也許能阻止某些悲劇發生”,為此希望羅德島協助。

之前從未有人見過卸下戒心的斯卡蒂隨和的一面實在是遺憾,她畢竟不是天生的流浪癖。打開心扉的這位小姐偶爾甚至表現得有些……黏人,儘管這樣的形容詞似乎很不搭她平時的作風。我相當享受與她的相處,羅德島也有幸接納了她這樣強大的戰力。繼續經歷這樣那樣的事件風波后,我們之間的信賴關係更有了可見程度的提升。

接着又是某個早晨,面色凝重的斯卡蒂再次進了我的辦公室。

以出賣自己的一切給羅德島為代價,她已經和凱爾希達成一筆交易,希望方舟能去一趟阿爾戈。用她的話說是“可以隨意讓我怎麼流血”,不論作為研究素材還是戰鬥力。聯繫早先凱爾希對她們一族不敢在陸地上流血的嘲諷這稱得上是相當的覺悟了吧。其實要連凱爾希那個老頑固都能說服的話我當然不會還有意見,但看她的樣子我還是不禁多問了幾句。發生什麼事了?那些怪物不能永遠放着不管,她說,是時候直面逃避已久的命運了。你要找的東西呢?斯卡蒂環顧了一下室內,表示有羅德島在的話沒找到大概也無妨。為什麼是阿爾戈?對這個問題她沉默了一陣,那樣子讓我聯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最後她幽幽答道,我想回家。

是啊,漂泊在外的人有誰會不眷戀故鄉呢,更何況是族群意識濃厚的深海獵人。

然而直到方舟到達阿爾戈地區親自接觸過她的部族后,我才深切體會到那“命運”是沉重到何種程度才逼得強大如斯卡蒂都不得不選擇了逃避。定居於此的深海獵人世代都在與住在海里的那些怪物搏鬥,講出來挺嚇人的。而斯卡蒂不知什麼原因,可能是作為天賦秉異的代價,自出生起就被其中特別古老和強大的一隻盯上。證據就是即使出外遊歷還被它的眷屬持續糾纏的唯有她一個。父母親人因此早早離開了人世,她幾乎是被驅逐着離開了故鄉,但連後來在外面打交道的人都難逃受那些強悍的眷屬的波及。她魂牽夢繞的這個歸處,族人們視她為災禍的源頭,巴不得她死。

要不是羅德島碰巧趕上了幫忙抵禦怪物格外猛烈的一波襲擊,發現有斯卡蒂在隊伍里的深海獵人部族願不願意和我們見面都是問題——光這樣似乎就算是給足了面子,因為這筆賬也順理成章地被算到了她頭上,是她的到來引發的。

於是我就像一個滿腔熱血的年輕人該有的反應的那樣,為斯卡蒂遭受的不公待遇義憤填膺。

你不可能指望一個滿腹學識精於戰術,指揮羅德島完成過各種不可能的任務,還被斯卡蒂認定為可靠後盾而意氣風發的DOCTOR聽進去長者們要有敬畏之心的勸誡,不要懷抱無謀的過度自信,至少多了解一下多做些準備等等。很快我就會為這輕率付出代價。悲劇終究還是發生了,我們對即將面臨什麼樣的敵人一無所知。

連資歷最老的族人都沒見識過那般浩大的陣勢,如同由海水變化而來一般,怪物的波濤代替了浪花在視野所及的海面上翻騰。在那之中……彷彿真的受到了斯卡蒂歸來的感召,“它”出現了。

不知該怎麼描述那東西,因為現在的我完全沒有記憶,如同畫面的那部分被塗黑了一般。醫學領域裡有類癥狀,指大腦為了保護精神免於崩潰而將一些刺激過大的經歷的記憶強行封存。如果我就屬於這類的話,那當時我大概是看到了某種一切最混沌、最褻瀆、最難以名狀毛骨悚然之物的集結混合體。抵抗根本無從談起,除了和其他人同樣手腳癱軟倒在地上,我心裡只剩無盡的後悔在瘋狂當中沉浮。

這個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哼歌。

是斯卡蒂,不知為何她不僅沒有也陷入恐懼,甚至還能正視着那東西一步步朝前走。從她喉嚨里傳出平時偶爾能聽她在獨自回味的調子,是那首讓人聯想起潮湧潮落的,悠長而似乎悲傷的歌曲。

她一把將我從地上拎起,簡短地將族群託付給我,隨即揮舞起大劍徑直殺向了那東西的所在。雖依舊兩股戰戰我還是挨個到同伴身邊,用求生的本能強行激勵他們也振作。那一戰的慘烈之甚,我們不得不和深海獵人部族合作以方舟為據點邊戰邊退,打到方舟引以為豪的防衛系統全毀連內部都被突破四分之一的地步才算沒再見到有新的怪物自海面冒出來。

但斯卡蒂的戰鬥還沒結束。海面上已不再有怪物的蹤跡,風也不大,即便如此卻還洶湧衝擊着崖岸的巨浪和頻發的巨大旋窩暗示着海底的激戰之猛烈。一段時間后那波濤終於也停了,但僅此而已,海邊遲遲不見有人上來。深海獵人們本就不敢相信有人能對抗那般可怕的存在,因此在又過了許久斯卡蒂疲憊的身影終於顯現時,他們一齊表現出難以置信的驚訝,驚訝隨即變成了讚許,讚許又匯聚成了狂喜的歡呼。

斯卡蒂一躍成了族群的英雄。

根據長者們的說法,那些怪物也需要積蓄力量,擊退這種規模的攻勢足夠讓族群過上好長一段安生日子了。糾纏斯卡蒂的那東西即便沒死也不會還有餘力派眷屬來騷擾了吧,至少我們這麼認為。

再次碰到她進我辦公室時,我正在考量和深海獵人們之間包括吸納成員等事項在內的合作事宜。

這一回她表現得異乎尋常地直率,連帽子都被她摘下拿在手裡,似乎是在模仿外界的禮節。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羅德島和對我的感激,竟讓我產生了第一次目睹她笑容的錯覺,或者這可能的確是她第一次能如此解脫地表達情感吧。緊接着有眼淚撲簌簌地自她眼中落下,因為當時的狀況,我僅是將其理解為喜極而泣。

斯卡蒂最後的時光是陪伴在我身邊度過的。當天晚上她破天荒地主動邀我去後方的觀景台,方舟還停留在阿爾戈,那個位置的視野幾乎都被無垠的大海佔據。等我們各自找舒適的位置坐下,她才說明是要教我她常哼的那首歌。歌譜是由阿爾戈的語言寫就,我完全不懂,但她依舊一點一點教授我發音方法和詞語含義,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這首歌其實是要配合海浪的節奏唱的,就像現在能聽到的那樣。雖然磕磕碰碰,我還是在她微笑的堅持和鼓勵下逐漸習得了唱法,並在海浪的節奏中逐漸得以領略曲子背後的深邃意境。在第一次完整地自力唱完后,我聽到斯卡蒂似乎十分欣慰地長出一口氣。於是為了加深印象我繼續練習了五遍,停下卻發現她那邊已沒了反應。起初我以為她只是睡著了,在心思放這種地方容易着涼把她抱起來時才發現她的生命已隨海風消逝。她一直都表現得無比強大,以至於沒有人察覺與那東西的決戰已給她的身體造成了如此無法挽回的損傷。華法林和凱爾希終究沒有留下她的軀體用於研究。斯卡蒂最終實現了魂歸故里的夢想,區別是她在同胞們眼中已不再是往昔的那個災星。族人們將她葬在山崖的最高處,歷代深海獵人勇者安眠之地,守望者族群和大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