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彷徨着逃脫之後,山的顏色被一層薄霧籠罩遮蓋。

水面和空氣一同泛起皺紋,雖然不清不凈,卻也是這裡最好的水了。

我站在高牆之上眺望,像一個被弔死示眾的罪犯。

小女孩在淺灘留下一串腳印,升騰起的氣泡一鼓一鼓,然後挨個破裂消散。

野蟲也在最後的時刻享受嘶鳴。

又一個夏天結束了。

……

啊……累死了……

我從床上掙扎着爬起來,現在是晚上11點半,距離我從聚會結束到家已經過去了5個小時。

困得要死,但是卻難以入眠。

全身都是汗的我打算去洗個澡,把自己疲倦的心靈沖刷一下。

浴缸很大,很舒適,曾被人嘲笑過說我和C醬兩個人在裡面都還有可活動的空間。

將一杯檸檬水放到邊上,等待水溫到達合適的溫度之後,我將整個身子都浸沒在了熱騰騰的水汽里。

啊~感覺整個人都軟掉了。

我向後仰了仰,靠在了防水頭枕上,感受着軟硬適中的襯托。為了防止自己在這裡睡下去,我將換氣系統調好后開始收拾自己的心情。

聚會果不其然,跟想象中一樣無聊。對有些人來說可能還好,但我這種已經很久沒有和他們見過面、說句話的人坐在其中顯得格外僵硬。他們三兩成伍,共同討論着各自的話題,熱鬧得有些嘈雜。說起來,普通人的聚會似乎就是這樣扯嘴皮子。時不時就會有人突然向我拋出橄欖枝,希望在角落裡一個人發獃的我能夠加入他們的討論。

呀,真是個熱情富有愛心的人呢!只是抱歉啊,如果可以誰都不來打擾我孤獨渺小的冥想就萬分感謝了!這樣腹誹着,我採用了一些最簡單的語句詞彙來回復他們的各種疑問,大概他們也很快發現我是在敷衍,便一個個也不再理睬我了。

扯完嘴皮子以後開始吃午飯,是附近的一家安徽菜館。十幾個人擠在了一張大桌子上,彼此間的距離很近,這讓我感到十分難受,他們大笑的聲音幾乎快要撐破我的耳膜。

菜的味道不錯,我只吃了兩碗湯。並不是不合胃口,我也說過了菜的味道不錯,只不過是想到等下回去還要和C醬一起喝下午茶罷了。這些人也是一頓胡吃海喝,除了幾個開車來的不能喝酒以外,基本上每個人都吹到面紅耳赤。吃完飯,他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扯嘴皮子。

本來打算坐一會就借口上廁所直接溜掉的,可在聽了一會他們的對話后我開始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嘴角。

我之前說過,這幫人聚齊一次是十分難得的一件事情。他們互相拍着肩膀笑着說對方胖了多少,滿嘴客套話地詢問彼此的事業與情感境況。無話不談,其樂融融。我一邊閃躲着他們的目光一邊眯着眼睛觀察,注意力分散投放在了幾個稍微引起我好奇的傢伙身上。

第一組是兩個年輕人興奮的談話,他們一個19歲,即將去俄羅斯留學,另一個18歲,移民日本已經6年了。為了方便,我就暫且稱他們為“十九”和“十八”。我對“十九”的印象還停留在很多年前,那個時候他好像在念小學,說起話來支支吾吾、慢慢吞吞,不特別留意的話甚至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十八”的話,與“十九”截然相反。他的話很多,又直又沖,語速很快,聲音也大的離譜,看起來日本的移民生活也並沒有讓他在個人習慣上改變太多。兩個人相當健談,年輕人的話題似乎永遠都說不完。他們從大陸與日本的學校生活說到即將要念的國外大學,說課程不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很充足;說考試難度,互相吐槽着數理化和俄語發音有多麼麻煩。從身邊的女孩子說到未來對象的憧憬,“十八”說自己很受日本女高中生的歡迎,被請過四次看電影、三次單獨吃飯,“十九”則一臉羨慕的說他好幾次約女孩子出去都以失敗告終;“十八”向比他大一歲的“十九”傳授約女孩子的經驗,“十九”念叨着要“十八”給他介紹日本的JK。從自己玩的手機遊戲說到各大遊戲廠商未來前景,從學習英語到點評種種美劇電影。

我一次次地用力掩飾自己不經意間翹起的嘴角。想到他們與最普通的大學、高中生似乎沒什麼區別,我對大家都吹噓的這兩個傑出少年也開始“另眼相待”。無論身處怎樣特殊的環境,懷揣着他人怎樣的憧憬期望,結果骨子裡的東西還是一樣不會改變的。

這兩個年輕人,其實並沒有“忘本”啊。

嗯,不錯,相當優秀。

對象徵著“青春”的話題失去興趣后,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兩男一女身上。他們三個大學時候是同學,也是最開始將這群人聚集到一起的,勉強算是“創始人”的傢伙。他們在一起讀書,又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用他們的話來說,一個人中午休息的時候做個飯,其他兩個人下了班跑過來,飯也剛剛做好。現在,一男一女分別組建了各自的家庭,另外一個男人還在過着單身的生活。他們一個去了南方,一個選擇了週遊世界,還有一個留在了那個最初的起點。

女人笑着說自己打算明年要個二胎,一個男人罵了兩句自己貪玩不爭氣的孩子,說是他的孩子要是有像“十八”那樣的見識該多好。兩人又一起勸還保持着單身的男人趕緊找個歸宿,後者只是又喝了杯酒,笑而不語。

至於他們過去的故事,在我剛被拉入這個群體的時候似乎就已經結束了,大家也都默契地從未提過。我在無聊的時候也曾做過低俗八卦的猜測,但想想本人都沒有表現出來,那其實也就沒什麼所謂了。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聚會了——我之前也有說過。不只是我,所有人似乎都心知肚明。他們一直在聊。飯店裡的服務員都在門口望而卻步了好幾次。我看了看手機,很顯然已經錯過了和C醬的下午茶時光。終於是在一個傢伙的開口下,一群人驅車前往了鎮里的水庫,那是最初拍下那張照片的地方。我對車沒什麼了解,只認得有一輛是奔馳,有一輛是路虎,價格、品質什麼的都一二不知,另外兩輛更是無從說起。至少看起來,這些傢伙在物質上過得似乎都還不賴。想起那張照片,我又輕輕打量了一下這群人。

嗯,不得不說,時間確實將他們改變了許多,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該臃腫的臃腫了,該脫髮的也漸漸有了痕迹,英氣十足的大學生變成了意志消沉的“老男人”,對着鏡頭吐舌頭做鬼臉的小鬼也長成了口若懸河,三句話不離日本女高中生的油頭小子。我有點想長出一口氣,卻不知該感嘆什麼。

水庫還是跟之前一樣,反正我是看不出來什麼變化。就連原來待過的淺灘都還是那副光景,沙子、水,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清晨的小雨令平日里和煦的陽光變成了淡淡的薄霧。我低頭看了看腳下那紮根在淺灘深處的岩石,十年的潮起潮落、風吹雨打也都並沒有讓它改變自己的沉穩。我曾坐在上面,抬起頭,看着天空發獃。

在這裡並沒有待上多久,相比之前,大家也都顯得格外安靜。接下來的就是要拍照,有的人還要去乘晚上的飛機。

有兩個人沒有來——這在一開始大家就都知道,只不過也沒有說些什麼。其中一個要在美國開畫展,提前打過招呼。而另一個,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徹底斷了聯繫。

所有人都還站在了原來的位置,那兩個人的地方空了出來。

我還是在那個熟悉的角落裡,勾了勾嘴角,做出了一個刻意而虛偽的假笑。

終於,以後再也不用時不時還要受這樣的騷擾了。

……

嘖,水溫有點燙。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西莉兒肉肉的爪子在控制水溫的按鈕上觸碰。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臉上寫滿了嘲諷與傲慢。

哈,記得C醬帶她去例行體檢來着。

剛才睡著了么,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從浴缸中緩慢地站起身子,拉過了已經被水汽浸濕的浴巾。

西莉兒完成了任務,抖了抖被我帶上水滴的毛,慢悠悠地走掉了。

我眨了眨眼睛,還是很困。

現在凌晨十二點半。由於空氣中攜帶的雜質越來越多,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星空了。雖然偶爾能看到斑斑點點的幾顆,卻基本上沒什麼時間一直觀賞。再說,一直抬頭盯着一個地方,實在是有點累。

怪不得“十八”說一來到這邊好不適應,去醫院拿了個助呼吸的葯才好過來一點。

哎。

真是煩啊。

正心煩意亂的時候,懸掛着的風鈴叮叮地響了兩下。

我回過頭,是C醬。

……

“那張照片,我看過了哦。最後還是選擇去的原因,就是那個吧。”

“哈,確實覺得自己當時的那個樣子獃獃的。”

“很可愛嘛,那個時候。”

“可愛還是算了。說起來,我從那個時候就已經是那張臭臉了嗎?”

“嗯,這麼多年來一點都沒有變哦~”

“……抱歉啊,要你在這方面遷就我了。”

C醬笑了一下,她的笑很輕,很好看,足以令疲憊骯髒的我得到被寬恕的凈化。

“其實,讓你過去的,是其他人的笑臉吧。”

“……”

夜晚很安靜,只有C醬喝完茶后再將被子里倒上熱水的聲音。

看起來,也並不是一無所獲……

我泄氣般地笑了下,迎上了C醬輕柔細小的手。

是她的話,無論多少次,都能將我從不安和失落中拉出來吧。

這樣,至少可以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