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伊原紫(Ibara Yukari)是蘇在日本使用的假名。據她所說,這個假名里隱藏着能夠推測出她真名的線索。無奈我沒有像她那樣迅捷的思維,唯有對她不要臉的‘死纏爛打’是我的長項。即便如此,蘇面對我的攻勢也只肯讓我知道她的真名里有‘蘇(Su)’這個字。說是因為討厭自己的真名,所以不會輕易告訴他人。但又壓抑不住喜好賣弄頭腦的個性,便在假名里留下了暗號。因此,出於保護真名謎題的完整性也好,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好,或者只是害羞也好,她僅允許我在兩人獨處時稱呼她為‘蘇’。如此一來,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只能折中叫她伊原小姐,畢竟紫這個字也太不適合她了。

佐藤咲良(Satou Sakura)則是我毫無辯解餘地、來自父母恩賜的唯一名字。跟蘇那富有深意的名字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佐藤’本身在日本就已經是人數位列前茅的姓氏,偏偏我那不上心父母(我可以想象父親為我取名時媽媽唯唯諾諾的樣子)又給我加了一個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是小女孩的家長們最熱衷的名字。漢字沒寫成‘櫻’,而換成咲良可能是唯一稱得上特別的地方。雖然這對我從小被人笑話的困境沒起到一點幫助,好在我精神強韌也從不示弱,倒是沒因此吃過什麼虧。不過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1.

日本在職的警察人數超過二十萬,優渥的待遇和其特殊的社會地位讓每年報考各類級考試,期望進入警察系統的新人數不勝數。但是,這其中真正有機會觸及到警署高層並統治這個龐大組織的,只有不到500人。毫無疑問,被稱為職業組的我們便是精英中的精英。

通過了公務員一類考試的職業組成員從警校畢業后,會立刻授銜成為警部補*。到此就已經是報考二類考試的准職業組,和僅是通過警官測試的非職業組需要數年才能達到的警銜。更不要說職業組只要再花上一年的時間就能成為警部*。這個過程換作其他組別,最快也要四年。

而我現在就正處於這一年時間裡的第二個階段:九個月的警署實踐期。

(*警部補:相當於我國一級警司或三級警督,職務為中隊長  *警部:相當於我國一級警督或三級警監,職務為市級公安局副局長)

我被分配到東京文京區警署已經過去了一周,雖然都是平和得讓我只能專註於文書工作的日子,不過負責解決嚴重案件的搜查一課就是閑得跟天天在警署門口曬太陽的公貓們一樣也沒人會抱怨。而跟我們只有一室之隔,處理智慧型案件的二課、盜竊事件的三課,他們倒是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堆積在他們辦公室里的速食產品和睡袋比文件還多,對此我只能在心裡為他們祈禱別碰上什麼不講道理的報案人或是難以處理的案件了。

“喲,佐藤。今天也來這麼早啊。”

我身後突然飄來一個精神奕奕的聲音,在這被中午的睏倦氣息所佔領的警局裡,估計只有他一個人會這麼有活力。

“相馬警部的生物鐘什麼時候才能從美國時間調回來呢,請你不要再遲到了。”

“哎呀,今天很冷對吧,一不小心就睡過頭啦。”

跟我搭話的是搜查一課的課長,相馬鐵平。年過四十,行事粗枝大葉。雖然對他辦案時態度認真的風評略有耳聞,但眼下還沒碰上案件,所以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是那種進入工作狀態后,就會變得正經的類型。反正就目前來看並沒有類似的跡象,不過警署里的同僚們都很喜歡他平易近人、不拘小節的性格,就連已成慣例的大遲到,都沒有人表示不滿,包括坐在最裡面的白藤署長對他日復一日打破警署規矩的行為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沒再多說什麼。

“說到生物鐘啊,你看這個。”相馬警部掛着按捺不住興奮的笑容,把戴着厚手套的左手從皮外套的口袋裡抽出來,露出手腕上的表在我眼前晃個不停,“昨天剛買的,三十萬元*的歐米茄,怎麼樣,漂亮吧!看看這錶盤,這指針,佐藤我跟你說……”

(*三十萬元:約合人民幣一萬八千元)

“不用說了,相馬警部。我還在工作,請你不要打擾我。”相馬警部還有個壞習慣。每當他拿到什麼新東西時,總是一逮到機會就要拚命炫耀。我來到警署短短七天,就已經是第四次聽他顯擺自己了。我想想,前三次是新手機,新大衣,還有新車……唉。

“明明就沒什麼工作嘛……算了。啊小鳥游,來看看我的手錶……”相馬警部碎碎念着,一把抓住了路過的小鳥游。留着短捲髮,身材瘦高的他也是搜查一課的成員。

“相馬警部!”坐在我對面負責接電話的種島突然大聲叫住相馬警部,他是和我同期入職的新人巡查*,“有事件發生了,死者一名。”

(巡查:相當於我國一、二級警員)

“什麼?”相馬警部立刻湊到種島邊上,“詳細情況都記下來了嗎?”

“嗯,地址記下來了,也按照警部一直教導的那樣,讓他們不要改變包括自己在內,現場的狀態。”

“幹得好,筆記本給我,我們車上看。佐藤,小鳥游,跟我來。種島你去聯絡鑒識課*和監察醫*。”相馬警部沖我笑了一下,那是跟顯擺自己時不一樣的笑容,“佐藤,終於有機會拜見一下你們職業組的水平了啊。”

(*鑒識課:負責現場記錄和現場勘察的部門 *監察醫:即我國法醫)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個景象,被太陽烤得舒舒服服的橘貓們,看見陰影處有隻抱着黏糊糊的牛奶糖,正要溜進排水口的老鼠。便從花壇上彈起,只消一瞬就擒住那隻膽敢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骯髒老鼠。

說不定我們搜查一課的刑警,還真跟它們沒什麼區別。

2.

雖然我在就讀警校期間便考取了駕照,但我無論如何都喜歡不上開車這件事。

說到底,這麼簡單就允許一個人操作汽車這種只要動動腳就能造成巨大危害的‘兇器’實在不合理。駕照考試不過是教會人們正確的駕駛方式罷了,並沒有對駕駛員的品格、精神狀態以及心理健康進行審核。儘管這些要求實踐起來就像是要通過定下某些準則,來排除所有潛在罪犯一樣只是天方夜譚。可現在的駕考制度最終導致陸運交通的秩序幾乎只依靠人們的自律和法律的懲戒來維持,無法將車禍在發生前就抑制下來。

所以依我看,陸運交通是個非常不安穩的系統,於是我選擇以身作則,儘力迴避一切開車的機會。雖然這會陷入不開車使車技生疏,變得更不能開車的死循環。但是我儘可能無視這一點。

因為經過駕照考試后,我實在是太害怕開車了。

高中時我曾在台下整個人縮成一團,想着一會就要走上講台,把學生會拍的粗製濫造、且我負責主演的微電影放給全校師生觀賞,讓自己竭盡全力賣弄演技反而更加令人尷尬的畫面投影在大屏幕上。原以為這段經歷后,我的人生已不可能有凌駕其上的緊張情緒出現。

但我現在寧願把那個從頭到尾都蠢到讓人發瘋的微電影在我出演的每個鏡頭上都標註‘文京區警署佐藤咲良’並在黃金時段放給全國人民看,也不願意再考一次駕照。

綜合這種種原因,開車的任務只能交給與我們同行的小鳥游,相馬警部則和我一起坐在後排,“今天值得紀念啊,這可是你第一次正式出警,坐便衣警車的感覺如何啊?”

“相馬警部是正式成為警員的時間太長,所以忘記了嗎?我在警校期間已經坐過無數次了。”

“哎呀,怎麼回事,你們這些職業組的人說話都這麼沖?不過嘛,我也能理解。畢竟你們這樣的最高能做到警視總監呢,像我這種,再升一次官就到頭咯。”相馬警部好像想到什麼,挪動身子往我這裡靠了一下,“哎,佐藤啊。如果到時候你真當上了警視總監或者別的什麼高官,可別忘了多關照關照我這個警察生涯的第一個老上司呀。”

相馬警部的發言讓我怒上心頭。

“請你不要說出這種不穩重的話。我們日本警察身負金色櫻花標誌應該時刻謹言慎行,以幫助……”

“好啦好啦,停一下停一下。”相馬警部誇張的揮舞手臂阻止我繼續說下去,“還是新人的時候會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啦,但即便如此,這幾天下來,我感覺你也真算得上是正經過頭的了。先不說這個,佐藤。你穿這身衣服不會感覺緊嗎?我是說……呃,胸部那一塊。”

我身上穿着女警警部補的藍色制服,上身是四扣的貼身外套,內襯白色襯衣,不過因為天氣寒冷我又多披了一件自己的衣服。下身則是常規的方裙,出於保暖的考慮配上了稍厚的絲襪。但我原先更介意的是為了避免緊急情況發生時行動不便,而穿上的平底鞋。雖然我的身高不算矮,可沒有高跟鞋的幫助,看上去還是嬌小了許多。

而現在被相馬警部一說之後,我下意識的護住自己的胸口,但是他說的沒錯。警服的胸口偏緊,加上我胸部的尺寸從小就沒讓我少吃苦頭。但是解開扣子又顯得不倫不類,所以我現在只能忍受這對胸部給我帶來的又一個困擾。

“……性騷擾嗎,我會上報的。”

“不是,不是啊!我這是在關心部下嘛!”相馬警部趕緊別開視線,“其實你不用穿制服的,只要得體,搜查一課穿什麼都好。這也是為了避免給現場的一般群眾,就是目擊者證人之類的人員增加太多壓力。也能方便進行一些調查的時候不引起過多的注意啊,你看我們都穿得很隨便的。”

“不行!身為警察的話……”原本想再堅持一下警察該有的儀態,但是胸口的拘束感讓我打起了退堂鼓,“好吧……我會考慮的。”

“唉……我跟你說話怎麼得比審訊嫌疑人還要小心啊。”相馬警部苦笑起來,“你跟別的上司說話時態度可要好一點哦,我是比較隨便的人,所以可以不和你計較,要是碰上其他人一怒之下讓你再也不能涉足警界可就麻煩了。”

“面對值得尊重的人我當然也會尊重對方,但說話的方式是不會改變的。”

我原本就非常厭惡利用身份、年齡甚至是性別,就毫無道理的去要求別人保持低姿態的行為。尊重就理應是相互的,對方要有讓自己信服的過人之處,在這條件下的尊重才有意義。否則就會變成別有居心的阿諛奉承。

“那、那順便一問。”相馬警部的視線不知道在看哪,而且還裝模作樣的整理起衣領,“我屬於值得你尊重的人嗎?”

“呃。我猜相馬警部肯定自己都沒想到,我挺尊敬你的。”

“真的啊?哎呀,不愧是我!畢竟也是個東京都的搜查一課課長了!讓一個職業組的新人刮目相看當然也不在話下啦,哈哈。”相馬警部興奮的向前探出身子,跟手握方向盤中的小鳥游搭話,他這一危險行為讓我想伸手把他按在椅背上,“你說是吧!小鳥游。”

好在沉默寡言的小鳥游與他相反十分穩重。依舊專註在駕駛上,只是點了點頭。

“小鳥游也同意啊!對嘛對嘛,哈哈哈。”

我真是佩服他這一點,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其他人對他有什麼看法,相馬警部總是能找到讓自己舒服的解釋。

要說實話,我之所以尊重他。是因為相馬警部跟手下的關係十分親近。來警署的這段時間裡常常聽說他連警員家裡遇上的麻煩事都會出手相助,以及和平日的狀態向左,從未遲到任何一個現場,而且還總是在現場工序繁雜的‘表面流程’全部處理完后,最後一個離開的。我想他性格雖然有些不正經,但對待工作的態度應該是值得一說的。而且一個好的上司能給新入職的刑警帶來的幫助不可估量,但願我能從他身上學到弔兒郎當以外的東西吧。

但看着他現在飄飄然的樣子,我只能嘆嘆氣。不經意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時候,御茶之水女子大學南門的標誌映入眼帘。

“御茶之水女子大學?”

當然我不會沒聽說過擁有‘女子東大’這一別稱的御茶之水,也知道它佔地面積極廣的校區就坐落在文京區。但是親眼看到還是第一次。

“怎麼,有熟人在這裡讀書嗎?”

“沒有,只是隨口一說。”

在最精英的女子大學裡,學生們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是認為憑實力考入這所學校后,已經有了作為一個女性獨立生存的能力,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未來前進的方向。又或者只是判斷進入這裡的自己,得到了高於其他同性的包裝,能期許附庸在更高一等的異性身上呢?

如果持有後者想法的人更多的話,我一定會告訴她們這是錯的,而且會是流着眼淚哭訴這一點吧。但是擁有我媽媽那樣凄慘命運的女性定會繼續出現。而我光是讓自己擺脫這個枷鎖就已經滿身瘡痍,又有什麼能耐去討論別人。

“怎麼了佐藤,眼睛瞪得那麼大。”

“沒什麼,只是你的錯覺,相馬警部。”壞習慣又來了,我停下毫無營養的思考。回過頭來,瞄了相馬警部一眼,“言歸正傳吧,剛才種島交給你的筆記上面寫了什麼,不是說要在車上看嗎。”

“啊那個,其實沒什麼,寫了地址和死者一名,現場還有三個人,就這些。”

“這麼少?為什麼不在電話里多詢問一點現場的情況?”這讓我感到意外,在警校學習時,反覆強調辦案過程要事無巨細。畢竟細小的疑點背後也有可能隱藏着巨大的線索。

“不行,一是這樣做會浪費時間,現場的物證隨着時間出現什麼變化就麻煩了。二是通過報案人描述的東西多少會有偏差。要到現場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腦子去想才行,要是被植入太多先入為主的東西,影響了判斷就會誤導辦案的方向。”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現場的經驗嗎?警校沒太提這些呢。”

“對吧?書上沒法涉及到這些案件本身無關的細節啦。”相馬警部又有些得意了,“我這二十幾年可不是白乾啊。”

“到了,相馬警部。”小鳥游低沉的嗓音終結了談話。

“噢?”相馬警部把身子探出窗外,我也跟着看過去。鑒識課的車已經抵達,他們的本部和科搜研*在一起,就在這個地方的不遠處,“鑒識課和監察醫他們來得比我們要快啊,也好。小鳥游你帶上封條,叫鑒識課那幾個閑人跟你一起把圍觀的路人弄出去。”

(*科搜隊:全名科學搜查研究所,負責對現場證據的鑒定)

小鳥游點點頭,熄滅發動機下了車。

“前幾天還覺得你太正經,挺無聊的。但是這一路下來感覺你還算是個有意思的人嘛。”相馬警部笑眯眯的看着我,他明明都有個九歲的女兒了,真希望他能自重點,“那你的第一次正式工作就開始啦,未來的工作也好好加油吧。”

“這九個月我也要請你多多指教了,相馬警部。”

聽完我這句話相馬警部的表情有點怪,但卻沒再開口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