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索菲亞瘋瘋癲癲的，已經沒辦法與之溝通了。
既無法理解她說的話，也無法理解她的思維，甚至都無法理解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但有一點可以確信：——她決不會放過我！
索菲亞伸了個鬆散的懶腰，又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啊~……這麼久了~你瞧，天已經快要亮了，睡覺的時間到了，這場“劇”馬上就要結束了。」
啊，她又說了什麼瘋話？……睡覺？她竟然大白天地睡覺？
懼怕光明、晝伏夜出、屍體般的傢伙。確實有這種傢伙不是嗎？在那些流言蜚語以及荒誕的故事裡那種頗具魔幻氣息的生物。
“……吸血鬼？”
突然，索菲亞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怨恨地瞪着我。
「你剛剛說了什麼？」
一具倩影飄到索菲亞的身邊。
「那傢伙剛剛有說過什麼？」
『沒有哦，她什麼也沒說~』
「我聽到了，她在說我是“吸血鬼”！」
『……知道還問~』
她的眼睛越來越兇狠。
緊咬着的牙關像是要嚼碎我的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很明顯，那個詞把她惹惱了。
「啊……埃斯特爾，埃斯特爾……明明是頭驢子……竟敢……竟敢竟敢……又一次地、又一次地……接二連三地……！」
索菲亞又開始抓狂起來。
「嗚嗚嗚嗚……」
她哭了，淚水從乾枯的眼睛裡流出來，開始抽泣。
「呃……啊……啊！！！！……嗚嗚嗚……為什麼？為什麼又是我！？我不是吸血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要木樁……我也不要被砍頭……不要把我送去教會……為什麼大家都欺負我……呀啊啊啊啊！！」
搞不懂她在念叨些什麼。
瘋狂的樣子，可以說是在哭泣，也可以看作是嘶嚎，負面的情感傾瀉而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夾雜着深沉的悲傷與憤怒。
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去？我已經完全、完全無法繼續思考下去了。
“吸血鬼”……那個詞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個略微帶有黑暗色彩的神秘傳說罷了，可索菲亞似乎並不這樣認為。
可以趁現在逃跑！
沒錯，必須逃跑！決不能留在這裡！
但又要往哪逃呢？
戰戰兢兢，我一點、一點地向後挪動着腳步
一點一點……
一點一點……
這時，又一具幽藍色的倩影飄到了索菲亞的跟前。
『……不要傷心了，不要生氣了……你不是吸血鬼，大家都知道的~你是人類，是活生生的人類~』
聽着倩影的話，索菲亞漸漸地停止了抓狂的動作與叫喊。
「……我是人類？……我還活着？」
『還活着哦~不要在乎那個人的胡言亂語，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真的嗎？他們不會拿着木樁追我……不會想把我封在棺材裡……不會把我拖到陽光下面嗎？」
『不會的，你是活着的人類，大家都會保護你。無論是那些讓你傷心的傢伙，或是讓你憤怒的傢伙，全部都由我們來……殺死。』
是在說我嗎？要殺掉我？我做了什麼？明明只是說出了一個荒唐的字眼而已！
啊，那些傢伙！？
倩影轉過頭來，注視着我。這一次，沒有面目的臉上隱隱約約地浮現出詭異的現象，我彷彿看到了那傢伙的五官——像是從潔白的水面中浮現出的污垢，一層一層的圓圈勾勒出塗鴉般的可怖眼睛，還有月牙般上揚的嘴角……
但那面孔終究只是曇花一現，甚至讓人懷疑那是否又是幻覺。
不，她們難道本來不就是幻覺嗎？
「……嗯，謝謝你，謝謝大家……」
索菲亞微微地點頭，接着也望向這邊。
她的眼神已經恢復鎮靜，但其中仍帶着几絲慍怒……在瞪視着我。
單單是被她瞪了一眼，我就被嚇得無法動彈。
（剛剛那倩影說了什麼？她是怎麼稱呼索菲亞的？十分小聲地，在飄到她身邊的那一刻說了一個名字……不是索菲亞，而是更簡短的音節。）
「埃斯特爾~可以重新開始吧~你的罪又加深了~嘻嘻~」
索菲亞的臉上仍舊沾染着淚痕，但卻在微笑着……瘋狂的微笑。
「啊，對了，你手裡的那個東西很危險的，還是趁早丟掉吧~」
索菲亞一邊說一邊指着我手裡的木棍。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她並不顯的有多害怕。
我連忙將木棍再次舉起，警戒着、威脅着。
“你別過來，我真的會砸死你……”
「能做到嗎？」
“我會做給你看！”
「這樣啊……伊妮德（Enid）~」
伊妮德？
伊妮德是誰？是在叫我嗎？
難道這裡除了我們還有別人？
啊，還有的，雖然並不是人類……
“伊妮德”們應聲而來，從四面八方飄來……
攜帶着沁人的芬芳，一個接一個地，倩影們紛紛向索菲亞的身邊聚集，眾星拱月般地圍着她。
一具……兩具……十幾具……數不清的魅影聚集在索菲亞的周身。
“幻覺”什麼的，如今看來那才是一廂情願的可笑妄想！
二
必須要逃跑！
索菲亞與幽藍色的倩影們聚集在家的方向上，正面衝過去沒有絲毫勝算。因此，我只能轉過身，朝着拉威爾的方向飛快地逃跑。
沒有保存體力的必要，被抓住就全完了！
狂奔……無論還剩下多少體力，全都拿出來！
此前就一直在向著西方前進，想必已經距離拉威爾不遠了，如果能順利地逃到那裡的話……去找警察，讓警察去打敗索菲亞和那些詭異的倩影！
突然，冰涼的觸感從右臂傳來，刺激着我幾乎有些麻木的神經。
清香的芬芳也隨之飄來……
『抓到你了~埃斯特爾~』
空靈的聲音，像耳鳴一樣令人抓狂。
“呀啊啊啊啊！”
我奮力地揮動着右手……但無論怎麼努力地想要擺脫，那倩影都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
與此同時，同樣冰冷的觸感也從左手臂傳來。
『嘻嘻嘻~』
兩具倩影同時用力，拉扯着我的手臂，幾乎要將兩隻胳膊都扯下來。
在巨大的拉扯力下，我再也無法跑開半步。
“都……都給我滾開啊！”
我奮力地掙扎着，慌亂之中，煤油燈從手中脫落，掉在路旁。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晃動，燈里的火焰終於熄滅了。
『掉了，熄滅了~這樣的話，她也可以來了~』
……她？
我恐慌地望向身後。
地平線附近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淺藍色。
黑暗中的人影被月光照耀着。
自稱索菲亞的少女優雅地走來。
我驚慌失措地掙扎着，極力拒絕着她的接近。
“不要……別過來……索菲亞……”
……
她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後，濃郁的清香幾乎要將我的靈魂融化。
我以扭曲的姿勢仰視着她。
可怖的眼睛被月光照耀着，分不清那到底是眼窩或是陰影。
索菲亞彎下腰，溫柔地俯視着我。
「從今天開始，你的人生就要告別光明了~」
語氣依舊是那麼和善，說的話卻令人不安。
“……告別光明？……什麼意思？是說我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
「是的哦，再見也不到了~」
“求求你放過我……我要回家！”
「這算是求人的態度嗎？」
說著，索菲亞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后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前。
而我只能獃獃地轉動着脖子，望着她的身影。
“呃……我……”
「所以我不能放過你~」
越來越絕望。
我的眼睛也像是死掉了，明明想要看着什麼，卻總是對不準焦點。
兩邊的倩影仍舊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冰冷的觸感，像是被戴上了兩隻堅固的鋼鐵手銬。
我就像是臨刑的死刑犯，儘管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放過我……求求你了。”
索菲亞撥弄着自己的髮絲，從容不迫地，百無聊賴地。
過了一會，她轉而托起我的下巴，向我再次露出了微笑。
「給我一個理由~」
想不出。我竟然想不出可以讓索菲亞放過自己的理由。
腦袋也壞掉了。
索菲亞收起了支撐着我下巴的手指，我的腦袋便自然地垂了下來……像不受操縱的人偶一樣。
「既要我放過你，卻又沒有合適的理由，所以駁回~」
說著，索菲亞露出甜美的微笑。
“吉姆……”
絕望中，我開始念叨起男朋友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都到現在了還想着那個小男朋友呢！」
索菲亞笑了，咧着嘴，誇張地笑着，腐爛似的雙眼大睜着，嘲笑着我……不過很快，她的表情便恢復為淡淡的微笑。
「單就這一點來看我們還挺像的。」
「多娜~」
索菲亞並沒有下達什麼特別的指示，但兩隻倩影卻已經心領神會的樣子。
她們一左一右地將我的雙手向斜上方拉扯……毫無體溫可言的冰冷觸感，像是被鐵鏈吊起來一樣。
我無神地看着自己被扯起來的胳膊，越來越困惑。
“……這不是幻覺嗎，還是……”
「是幻覺呦，你的視覺神經被支配了，所以你看到了伊妮德；你的觸覺神經也被控制了，所以你覺得自己正被那冰冷的手腕抓着；你的運動神經也淪陷了，所以你才會做出被吊起來的動作。」
我的雙手被高高地吊起來，像是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完全喪失了反抗的自由。
“原來是這樣啊。”
自稱索菲亞的少女，有着紫瑪瑙色的眼睛，那是腐爛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茶色的，平淡無奇，但卻是活着的。
但此時，我的臉龐映在那紫瑪瑙般的眼睛上，卻化作可怖的骷髏，毫無生機可言，彷彿預示着自己的命運。
突然，右手處傳來鑽心的劇痛，倩影用超越人類的力量緊捏着我的手腕。
“不要…痛…會斷掉呀啊啊啊啊！求求你不要這樣……”
我無可奈何地求饒，毫無它法。
劇痛令我失去了力氣，木棍由此滑落到地上，發出“喀啦”的撞擊聲。
「終於肯扔掉木棍了嗎？早就告訴過你那是個危險的東西了……對了，說到這個，得給你看一樣東西，還有一筆賬要和你好好清算一下~」
“還有啊……這次又是什麼？”
我越來越絕望……不禁地開始懷疑自己究竟在無意中究竟犯下過多少罪行。
索菲亞再次將手伸進了挎包，在裡面翻找着，從裡面取出了一把鑲着金邊的剪刀。
我認識那東西。
“那…那是！？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你猜猜看怎麼樣？現在可以心無旁騖地去思考了吧~」
啊，是這樣啊。
“……那隻黑貓，你在養它。”
「回答正確~你也體會過的吧，貓咪傷痕纍纍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的心情~」
“……對不起。”
索菲亞舉起剪刀，在我的面前左右搖晃。
“……你要做什麼？”
其實我也能猜到個大概。
「莫里（Molly）……那時它真的很痛，拔出剪刀的時候流了好多血。」
莫里？是那隻大怪貓的名字嗎？
*咔嚓~咔嚓~*
索菲亞不停地擺弄着剪刀，彷彿是故意讓我感受那鐵片的摩擦聲一樣。
“不要啊……”
「不行~」
“求求你不要這樣……”
「我偏要。」”
“饒了我吧……”
「那就把舌頭留到最後吧~」
左耳邊，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我儘力地扭過頭，逃避着迫近的剪刀……
我也知道這麼做是徒勞的，只是本能罷了。
“不要……不要……放過我……”
「要開始了哦~不要亂動，否則會傷到其他地方~」
兩隻冰涼的鐵片，碰觸到耳前與耳後的肌膚……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三
我……還活着？
冰涼的觸感從身下傳來，我的意識逐漸恢復。
踉踉蹌蹌地爬起來，睜開雙眼。
不知何時，四周變的一片漆黑，連那些最討厭的藍白色的光影也看不到了……是因為我的眼睛被挖掉了嗎？
……但沒有絲毫痛楚。
熟悉了這昏暗的光線，我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仍舊是幽暗的森林，只是少了那些藍色的花朵與倩影，而自稱索菲亞的少女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究竟是怎麼了？
記得她是要……
耳朵！
我連忙摸向自己的左耳。
啊，耳朵還在！
一切都消失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是夢嗎？
也不對……
*噠、噠、噠……*
複數的腳步聲傳來。
誰？又會是父親嗎？
真的可以這樣奢求嗎？
不可能的，父親不會來的，他永遠都找不到我！
*喀拉、喀拉、喀拉……*
不止是腳步聲，其中還夾雜着類似於厚重的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
漸漸地，黑暗的視野內，浮現出幾道清晰的人影。
一、二、三、四，四個人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
——以及微弱的金色光芒。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男性青年，大約20歲的樣子，提着煤油燈。
他有着亮麗的、彎彎曲曲的銀髮，身穿格子短褲與白襯衫。
劉海很長，長到完全遮住了雙眼，面帶着微笑。
跟在他身後的是三個高大的男人，每人都穿着騎士一樣的盔甲，將自己的臉、身體遮得嚴嚴實實，腰間各自都配有一柄劍。
搞不清楚是敵是友，到了現在我甚至都不能肯定他們是人類。
他們走到了我的面前。
銀髮的青年撥開自己的劉海，露出銀色的眼睛，詭異地微笑。
坦然、冷酷無情、同時還滿載着絕望與失落，和我的絕望不同，彷彿是早已習慣了地獄的鬼魂。
“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埃斯特爾·里德，你們是誰？”
“很高興見到你，我叫亞爾·特蘭斯，請多指教~”
他終於出現了。
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起身轉向身後，狼狽地妄圖逃走……但我再一次僵住了，應該說是被嚇住了。
前方的視野中，出現了某個東西，某個很像人的東西。
一位老者模樣的“人”靜靜地坐在路邊的木樁上，衣衫襤褸。
原本應當是鼻子與嘴唇的地方，卻不見那兩樣東西，臉龐正中間的是一個黑色的三角形空洞。空洞下方，牙齒和牙齦裸露在外面，沒有嘴唇的包覆，像是骷髏一樣……此外，他的周身還瀰漫著詭異的黑色霧氣……無論怎麼看都不是這個世界應該存在的傢伙。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片森林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那個……不全都是現實中不應存在的東西嗎？
我究竟是在何時迷路在了死者的領域？
*……轟……轟……*
而這究竟又是什麼聲音？
類似於喘息，或者說是鼾聲，又像是自己的耳鳴。
如果可以的話，這也是幻覺該有多好。
這多半也是那老者身上傳來的吧。
不安，以至於連靈魂都止不住地顫抖。
老者一動也不動，僅僅是坐在那裡，注視着我……
我受夠了！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不久，別人就代替我作出了選擇。
我的手腕被抓起來，整個身子也就這樣被從地上拎了起來，巨大的握力幾乎要把我的腕骨捏碎。
“放開我！放手……”
一邊叫一邊掙扎，但沒有任何效果。
緊接着，一枚黑色的布袋罩在了我的頭上，布袋的邊沿有着鬆緊帶的構造，在我的脖頸處劇烈地收緊，剎那的窒息幾乎令人昏厥，並更長久地奪去了我的視野。
“抱歉，埃斯特爾小姐，麻煩你配合一下。”
亞爾故作紳士的聲音。
“求求你放過我……求你了，放我回家吧……”
我哭求着，但整張臉被黑口袋嚴密地罩着，不可能有人察覺到我的眼淚。
但我的哭腔……他們沒發現嗎？
毫無效果，根本沒人理會。
雙手被強行地併攏在了一起，繩子像毒蛇一樣在手腕處纏繞。
“現在有一個好消息，也有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你不會就這樣死掉；壞消息是，你再也無法回到光明的世界。用不着歡喜或悲傷，這是多多米特家族給予的款待，還請您務必一直享用下去。”
多多米特……真的是多多米特？為什麼？
那個自稱索菲亞的女生該不會就是……安潔爾·多多米特？
她真的已經死掉了啊！
我究竟會被怎樣？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就此結束了嗎？
明明還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還掩蓋在黑暗裡。
森林究竟是為何變得這麼瘋狂？
我究竟是怎麼一步步陷入其中的？
那黑暗環繞的老人是誰？
黑貓又是怎麼回事？
熒光的花與人影、屍體般的索菲亞、還有這個亞爾……
就這樣懷抱着疑問去死嗎？
只有這個時候，我確實地想要知道、想要去了解。
我想要用盡一切時間去觀察、去思考……
我究竟看漏了什麼？
我究竟沒想到什麼？
我究竟在什麼時候偏離了正確的道路？
///END///
令人困惑的第一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