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跨江大桥的正中停下脚步,耳畔有狂躁的海风呼啸,桥下浑浊的水在剧烈翻腾,白色的泡沫从近海处一直蔓延到入海口。我注意到狼狈的鱼群匆匆跃身击浪,像是在争取最后的逃亡机会,而天色在变暗,变得昏黄。

我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我本就是研究它的学者。

天灾。

忍不住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城市,很遗憾,这时候再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我并非天灾信使,来到此地也并非为了提醒居民的搬迁,我仅仅是来收集实验样本的一位过客,对当地人即将遭受的飞来横祸毫不知情,更无能为力。

海浪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起初那像是一堵低矮的围墙,只不过无边无际,但它很快便壮大起来,弱小的鱼虾被卷入,海底的沙砾被卷起,最终变成数十米高的滔天巨浪,狠狠地拍打在沿岸的建筑上。

在我看清那些建筑是否被摧毁之前,水花已然模糊了我的视线,海水在一瞬间淹没了沿海地区,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吞掉了这座偏远城市的一小半。

我轻轻阖上了眼睛,无视那些遥远的惨叫与呼救。我握住口袋中的试管,紧紧握住,那里装着我此行唯一的目的。

是的,唯一。

我不会节外生枝,尤其是在通过某些渠道提前了解过那座城市之后——那只是一所相对特殊的监牢。许多从世界各地逃亡而来的罪犯聚集于此,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阳光下,他们靠给一位神秘的老板打工得到庇护,凭那些恶人独有的能力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光是想想就感到反胃。

这是被包容的罪恶,被默许的不公,我知道大多数住民犯下的罪已经足够让他们死上几次,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没有必要做得更多,甚至就连投以一个同情的眼神也显得有些多余。

我沉默着转身打算离去,忽然,余光之中掠过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袍人,像是没看见我一般,她头也不回地冲向远方的城市,狂风将她及腰的黑色长发高高捧起,有几根细小的发丝无意间轻轻挠过我的脸颊,将我的思绪强行拉回了现实。

下意识地,我一把拉住了她,手臂被那股堪称野蛮的冲劲拉得险些脱臼。

“你干什么?!”黑袍人恼怒地扭过头,黑色的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注意到她面庞稚嫩,声音清脆而可人,似乎年纪并不大,于是努力摆出一副可靠大人的样子,劝说道:“天灾可能还没结束,现在过去会有危......”

然而,在我说完之前,她已经毫不留情地甩开了我的手,继续向那座城市奔去。我对她的焦急与固执感到不可思议,觉得没有人会为了一群被放逐的渣滓做到这种地步,但我实在无法放任一个那么小的女孩深入虎穴狼巢,只好咬咬牙,快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出奇地,在进入城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大街上安静的很,像是无人居住一般。直到我的体力消耗殆尽,步速不可避免地减缓时,周围才出现了些许嘈杂人声,紧接着便是一群接一群抢险的人们。他们聚集在一起,迅速而有组织地救治伤员,清理废墟——这种完全不像是法外狂徒的团结让我不由得开始怀疑情报的准确性。

“道路被堵死了!这里需要人手!”

“我最爱的拉面馆不要啊啊啊!!!赶紧搬啊!说不定还能再抢救一下!”

“晚饭会早一个小时到!收收你们那猥琐的笑脸,不完工谁都别想吃!”

“医生!找个空着的医生过来!这家伙还剩下半条命!”

仿佛是听到了某个敏感词的缘故,黑袍女孩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喊着医生的那群人跑去。我注意到那群人在看到她时的表情......惊讶,呆滞,更多的还是尊敬,他们没有再多废话,干脆利落地为女孩让出道路。

她是这里的医生?

我仍旧有着诸多不解,于是紧跟其后,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孩身上,抢占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人群的包围之中,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瘫坐在地,他背靠着断裂的墙壁,腰部有钢筋没入血肉,只留下短短一截在外头。虽说位置不算致命,但看那开始泛黑的血,想必受伤时间不短。

黑袍女孩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哭鼻子的话,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鱼。”她冷着脸说出这句威胁,手已经抓住了那人腰间的钢筋。

“都是为了活下去,大人。”那个男人大概是想耍帅笑一笑,然而下一刻,黑袍人一把将那钢筋拔出,他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便被喉咙里涌上的血呛晕过去。

那个伤口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要深,而且显然受到了二次创伤。说实话,如此粗暴的治疗方式,就算是嘉维尔也不敢那么做——这简直是在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咬紧牙关,压下性子看着黑袍人,不得不说,我真的有些好奇她到底该怎么处理现在的局面。

比起我想象中的过程,黑袍人的做法简单了太多。她没有用法杖,只是轻轻用手贴上那人的伤口,没有用咒语,没有吟唱,眼底悄然浮现出一抹灰色后,便有黑光在白皙的掌心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似乎还连带着内部的脏器也一并修复......

这是什么源石技艺?!

简直就是......起死回生!

我一时愕然,说不出话,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站起,在人群的喝彩中离去。

她还得去救更多人。

也许我不该那么煞风景,在她空闲之余,短暂地,独自一人地站在残垣断壁上时向她搭话。

“你好?”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我,大概是没想到这时会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笨拙地来问好。

“......异乡人?”

我不怎么适应和一个小女孩打交道,于是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直入主题:“我听说这里居住的全是罪人......为什么你要救他们?”

我没打算提起那种神奇的源石技艺,至少现在不会——没有人会把一个惊天大秘密随意泄露给外人。

“为什么?”她像是在咀嚼那句话的意思。

“他们死掉可以让更多人更好地活着,他们以前大多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不是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忽然,黑袍人加重了语气,大笑出声,“无论之前如何,现在,他们将在这里赎罪,用他们剩下的全部生命。”

“你可能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异乡人,你以为刚才那是什么?天灾吗?”

无论是从言,还是从行,她的成熟远超我的想象,以至于我不由地愣了神:“不是吗?”

“根本不是。”她的笑容中突然多了些什么,狂气,战意,还有蓬勃的斗志,“那是深海怪物进攻的前兆,很快它就会制造一场更大的海啸,那场海啸将摧毁这道城墙,只留下守护海岸线的勇士与怪物孤军奋战。”

我怔怔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

“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黑袍人轻笑一声,扣上兜帽,“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恶人的老大——叶可欣。”

她转过身,望着被毁去的小半座城市,黑色的双眸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就算抛开一切,做老大的也总得罩着点小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