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独行

1097年1月24日

为何我要避开光明的大道

那里的人群熙熙攘攘

却要寻找幽暗的路径

在悬崖边踽踽独行?

——《冬之旅》第二十首 路标

IKELOS_Reflection_v2.0.1

我讨厌曾经的博士。

要讨厌某个素未谋面,也注定永远无法相遇的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那个人碰巧是过去的自己,而你又碰巧失忆了。

他们叫我默尔索博士。在我能产生任何记忆之前,他们就这样叫我了。他们说这是因为我“曾是”默尔索博士:矿石病领域的专家,罗德岛的奠基人,终结了萨卡兹内战的传奇人物。

而我对这些名号一无所知。我的记忆起源于切尔诺伯格的石棺,被阿米娅唤醒的那个瞬间;在那之前的默尔索博士,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与谁建立了联系……那都不是我。默尔索博士已经死了。如果说他还存在的话,那也只存在于他人的回忆里。我不是他,也无法成为他。

但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当人们——尤其是罗德岛的干员——看向我时,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那个曾经的默尔索博士。或至少,他们希望我扮演他。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比起接受默尔索博士的彻底死亡,把我看作复苏的他或许会更好一些。

但……我还是会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曾经的默尔索博士”,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仍能成为博士吗?多半不会。

那样的话,我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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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进入汽车的驾驶席时,我注意到中控台上放着一个相框。凯尔希的手立刻从旁伸过,取走了相框。但在那之前我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图像:曾经的默尔索博士和凯尔希牵着手站在一栋白色巨塔下。从容貌来判断,或许是几年前留下的照片。

他们笑得很开心。如果没有用错词的话,也可以说是幸福。

“那是什么?”几秒后,我向凯尔希提问。我其实不在乎她给我的答案。但我想,问一下可以缓解尴尬的氛围。

“什么都不是。”凯尔希答道。从厢顶的后视镜中,我看到一双悲哀的翠绿色眼睛,似乎在盯着我无法看见的某物。我凝视着那双眼睛,然后才记起一个简单的常识:光路可逆。如果你在镜中看到对方的眼睛,那么对方其实也在看着你。

她比我更早移开了视线,现在镜中只能看到她刘海下皱起的眉毛。

在踩下油门时,引擎的噪音似乎遮掩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由于移动城市的特性,前往乌萨斯的旅途由三段路组成:我们首先抵达罗德岛附近的火车站,坐火车抵达乌萨斯区域的交通枢纽,然后再驾车前往乌萨斯的移动城市。第一段路并不长,途中凯尔希只是简单问了问我昨晚是否睡好,并立刻补充说是担心疲劳驾驶,会让我们陷入危险。事实上,我昨晚确实忙于处理积压的文件,直到最后在办公椅上睡着。但这不至于影响驾驶,所以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包括昨晚做的梦——我怀疑那不仅是梦境,而更接近记忆的碎片。

但这无关紧要。那是他的记忆,就和此时仍被她握住的那张照片一样,属于曾经的默尔索博士,不是我。

直到我们登上火车,凯尔希仍带着那张照片。

当我走进车厢时,一位白发老人用瘦弱的手抓住我的衣角。我起初以为他是病了,直到我对上一双流着泪的眼睛。他的眼眶边缘似乎有层红色的薄雾。

“……儿子?”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泪水从他干枯的脸颊滑落。老人用另一只手抓住我胸口的衣物,他的手没有施加太多力气,却让我感到有些窒息。我发现他头顶的尖角和我很像。

“儿子…….是你吗?”他的声音近乎恳求,“你……回来了?”

我无法回答。出于毫无来由的恐慌,我向后退了一步,退后的第二步抵上火车的墙壁。没有第三步了,无路可逃。

“您认错人了。”一个声音让我们同时转过头。凯尔希靠在车厢的接合处,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走了。老人动了动嘴,但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手很快就脱离了我的衣角。我厌恶地感到一阵解脱。

我看着老人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簇拥的人群里,然后才找到座位。凯尔希早已落座,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脸颊看向窗外。窗是开着的,冬日的风吹动了她兽耳上的绒毛。

“那个老人后来怎么样了?”她问。

“他走了。”

“那就好。”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车内的广播就响了起来,机长用他带着浓重口音的乌萨斯语通知火车即将开动。正好此时过道里的乘客也大多落座,我便一边听着广播,一边观察车厢。这大概是辆有年头的火车,内里的陈设都已褪去最初的光亮,表面的些许锈迹就像皱纹般显示着岁月的无情。但这也不坏。可能正是因为它的老旧,才给我们留了足够的空间舒展腿脚,而不是像新式列车一样,恨不得用座位把整个车厢填满。在暖黄色灯光的照射下,这辆列车的一切都仿佛在讲述故事:那个在广播时发出刺耳杂音的喇叭,是否也曾播放过温情的乐曲?曾坐在这个皮椅上的旅客,是否会聆听着那样的乐曲,想起自己的过往?他又是否会伏在我眼前的木桌上,在梦境中回到故乡,见到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很羡慕他。

“凯尔希医生……你知道我的出身吗?”

直到说出口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问及自己的过去。她转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是指,我的父母是谁……诸如此类。”

她仍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开视线。铁轨边的栏杆一根根地从左向右划过,刷下狭长的阴影。

车厢内的广播再次响起,让我有了逃离对视的正当理由。这次的广播简短许多,却在乘客间引起一阵骚动。

“广播说了什么?”凯尔希问。

“我以为你懂乌萨斯语。”

“我懂,只是没在听。”

“由于周边的天灾,火车要选择较远的路线,明天早上才能抵达乌萨斯。”

她点点头,又靠回窗边。我拿出平板电脑开始阅读矿石病相关的论文,但满脑子都是之前的老人,和他那双流泪的,病态地发红的眼睛。我放下电脑,把视线转向窗外。火车大概是已驶入寒带了,两侧的山坡上都是带着积雪的松树。凯尔希呼出的气积在玻璃窗上,凝成一团白雾。我猜她可能会冷,便从行李中拿出围巾递给她。她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接过它。这是根手纺的粗呢围巾,底端还纹着棕色的兔子。当凯尔希围上围巾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曾见过这幅画面:戴着围巾,穿着黑斗篷的凯尔希走在他身边,笑着问他这条围巾是否太奇怪了。

“不奇怪。”我下意识地回答。

“什么奇怪?”凯尔希的反问带着火车运行的隆隆声响,把我拉回现在。我可能呆愣了许久,因为她随后就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是说……没什么。”

一个冰冷而柔软的物体擦过我的脸颊。凯尔希收回手,抹去手指上的水珠。

“不要这样。”她轻声说着,和我拉远了距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我还是无法读进论文,于是开始阅读萨卡兹内战的考察报告。即使我知道自己不是他,看到默尔索这个名字出现在战争实录里仍是种奇妙的体验。当我从无数的阴谋、仇恨、背叛和亵渎中抽开眼睛时,凯尔希已经睡着了。她的头靠着车厢的坚硬内壁,眉头微皱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有一个瞬间我想扶起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这样至少不用承受车厢晃动的颠簸。

但我不敢那样做。我不是他。

我又想起了那位老人,我想我应该去找他,问问他的名字。或许,他真的是我的父亲也说不定。但当我准备起身时,车内的灯熄灭了,大概是到了休息的时间。我在黑暗中又阅读了一会儿,最后枕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