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歷1135年11月18日,雷姆必拓

捧着花束的卡楊走在牆外的雪地上。

上次來到牆外是為了確認戴娜拉的結局。那時的自己驚慌而迷茫,沒有做過任何準備。但這次必須好好祭奠。

向死者獻上花束。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生者的自以為是——在憤世嫉俗的那段歲月里,卡楊一直是這麼想的。他至今仍無法說服自己擺脫這種思想,但卡楊還是想這樣做,即使那只是為了自己。

卡楊看見了掛在隔離牆上的屍體。那具焦黑的屍體和五天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這種侮辱還要持續多久?卡楊握着花的手微微顫抖着。

卡楊沒有看見安娜和維勒。他為此感到高興,他們不應被束縛在悲痛之中。

但卡楊並不是唯一的祭奠者。一個男人坐在厚厚的積雪中,看向掛在牆壁上的屍體,他的頭頂和肩頭覆蓋著尚未融化的雪花。他察覺到卡楊的到來,投來好奇的眼神。

卡楊認識這個男人。

科爾法倫。羅德斯農莊的放牛娃,戴娜拉曾經的傾心對象。

戴娜拉把自己的感染者身份告訴科爾法倫,是在她死去的三天前。這絕不是巧合。

卡楊強壓內心的厭惡感,在科爾法倫的注視下把花束放在合適的地方,閉眼祈禱,完成了祭奠。

他不想和科爾法倫說話。他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壓迫着自己的神經,把自己推向憤怒的深淵。

但科爾法倫開口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你是戴娜拉的熟人吧……朋友?家人?還是情人?”

“只是碰巧認識而已。”

“別開玩笑了,碰巧認識的人怎麼可能特地來祭奠?更何況是你這樣的非感染者。”

“你不也是。”

“是啊,說得沒錯。”科爾法倫苦笑着,從雪地中抽出一隻手。手環閃爍着藍色的光芒:“我曾是她的朋友……不,應該說是同事。所以,你到底是戴娜拉的誰?親人?朋友?還是情人?”

“普通朋友,曾經的同學。”

“我叫科爾法倫,是戴娜拉在農莊的同事。”科爾法倫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雪花,然後把一隻手伸向卡楊。卡楊冷冷地盯着那隻懸在半空中的手,沒有任何反應。

過了十秒,科爾法倫把手收回,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也是,畢竟我們還不怎麼熟悉……”他轉過身,繼續凝視着牆上的屍體,把自己的後背暴露在卡楊的視線下。於是卡楊也不再掩飾眼神中的憤怒和憎恨。

我知道你告發了戴娜拉。

你導致了她的死亡。

為什麼你能如此平靜?為什麼你能簡單地用“同事”來概括你和戴娜拉的關係?為什麼你還能理所當然地笑着?

“明天他們就會把這具屍體撤下,大概她的父母會把她安葬在牆內……這樣,至少她的遺體能夠回家。”這次又是科爾法倫打破了沉默。他的每句話都讓卡楊更為憤怒。

你在辯解。你想最小化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損失。我絕不會讓你這麼做。

卡楊很想直接把眼前這個混蛋痛揍一頓,但他選擇了一條更高明,也更殘忍的路線:他要科爾法倫親自承認他所犯下的罪孽。

“戴娜拉的父母……維勒和安娜,他們也已經回不去了。”

“什麼?!”看來科爾法倫還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這很好。

“他們包庇戴娜拉,隱瞞了她的病情。而這就是對他們的判決:在戴娜拉被殺死後,他們也被驅逐出隔離牆,永遠無法回去。”

安娜,維勒。他們一直是盡責體貼的父母,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卡楊感到一陣熱流堵在自己的喉頭,試圖把說出口的話語化為悲痛的哽咽,但他仍努力保持語氣的平靜。畢竟,刺向人心的尖刀還是越冷越好。

科爾法倫沉默着,沒有回應。於是卡楊發動了第二波攻勢,“在隔離牆外,源石病的感染率是牆內的十七倍,他們很可能很快就會染上源石病了……我不知道他們還能活多久,五年?或許幸運一點的話,可以再有十年……然後他們會和戴娜拉一樣,埋葬在牆外的某個公墓……”

科爾法倫無力地坐回地上。

“……是我告發了她。”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足以讓卡楊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殘忍笑容。

很好,第一步成功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感染者?”

“她親口告訴我的。”

“然後你就告發了她?”

“……是。”

“為什麼?”

“因……因為法律就是這麼規定的啊。”

你想逃避責任,想把自己的罪過推諉到更大的目標身上。

“戴娜拉告訴你自己的身份,為的就是讓你去告發她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告訴我……一直都不知道……但她是感染者,感染者就該待在牆外啊……我知道牆外的生活可能比牆內差了一點,但為了大家的安全,這也無可奈何……”

沒錯,無可奈何。自己曾經也說過同樣的話。

“你知道她會死嗎?”

“我知道……但如果讓她繼續待在那裡,說不定大家都會染上源石病的……所以也只能把她……”

法律、大義、善惡。真是完美無缺的理論。正是這些理論鑄就了我們眼前的高牆,正是這些理論害死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正是這些理論讓你對她的死亡無動於衷。

但是,我還有最後一手牌。科爾法倫,你能接受它嗎?

“戴娜拉死前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會不會也在喜歡着她。”

他肯定會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那麼就把自己和戴娜拉在漆黑世界中的對話告訴他——卡楊原本是這麼想的。

但科爾法倫沒有提問。他只是緩緩舉起顫抖的雙手,覆在臉上。

成功了。

在此之前,卡楊一直急於預測科爾法倫的下一句話,並時刻準備用更精妙的說辭封住他的逃離路線。但現在他只是享受漫長的沉默,直到科爾法倫發出一聲痛苦而扭曲的低吟。

“我都幹了什麼……”

“你遵循法律,告發了身邊的感染者。你沒有任何過錯,因為法律就是如此規定的。”

卡楊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但現在的他只是覺得可悲。無論是對自己,對戴娜拉,還是對科爾法倫。

“明明是她主動告訴我的……我背叛了她的信賴……”

就到此為止,科爾法倫已經懺悔了,放過他吧——卡楊這樣告訴自己,但一種病態的狂熱迫使他繼續說下去。

“信賴這種東西,在法律面前根本無關緊要,你會包庇犯罪的朋友嗎?還有,你長期和戴娜拉接觸,有沒有做過感染檢測嗎?雖然手環會時刻監控感染情況,但保險起見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好。”

“我去查過,沒有感染……告發她的當天我就去檢查了。要是感染了該多好……”

“那真是太好了,農莊的其他人呢?”

“也沒有感染……大概吧,我不知道。”

此時卡楊的眼中映射出的已不是科爾法倫,而是過去的自己,那個把自己禁閉在由各種理論鑄就的鐵籠內,對其他的一切都充耳不聞的哭泣孩子。

他必須不斷追問,不斷質詢過去的自己,直到把過往支撐着自己的那些理論全部擊碎。

“是這樣吧,畢竟感染者可是源石病的重要傳染源,要是放任他們在牆內長久定居,一定會導致更多的感染。你做得沒有錯。為了大家的安全,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無可奈何,我曾那麼喜歡這個詞,但現在我必須拋棄它。科爾法倫,你有答案嗎?

“但是,她只是個普通人啊!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為什麼我沒能意識到這一點……”

卡楊沒有繼續追問;在那個瞬間,他幾乎以為是自己說出了那句話。

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