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

一支箭破空而来,精准地从目标腿部铠甲的缝隙穿过,射穿了膝骨,又从腿的另一侧穿出,已被染红的箭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数二。

目标没来得及发出惨叫,甚至连倒地的动作都没能完成,就又有两支箭矢裹挟着风呼啸而至,分别击中了勾连着铠甲的两侧金属环,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过后,坚固的铠甲就这样分解开来,比主人更早地咣当坠地。

数三。

和前两下堪称声势浩大的攻击相比,这支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它是纤细的,轻巧的,无声无息的。

可就在这短短的平静的几秒钟里,在周围的同伴刚意识到不对想要开始防守,并试图找出敌人的位置时,最后那根箭已经穿透了目标的心脏。

三声之后。

便是将军。

无视了悬崖下的一片骚乱,有着雪白长发的少女动作利落地收起武器,在被风扬起的沙尘中消失,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没留下一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接受任务,确认目标,完成刺杀,迅速撤退。

刺客就是这样的工作。藏在暗处,专一地消除自己的那个目标,至于其他,不管是目标同伴的反应还是目标死亡所带来的后果,都不在,也不该在她们的考虑范围内。

她是支锐利的箭,是把好用的工具,仅此而已。

奔跑中,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声不自然的声响,她猛地转身,从张弓搭箭到瞄准目标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棕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拉弓的手指就要松开——

“哦哦哦不不不,等等,等一等。”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青年举着双手,慢悠悠地从树丛里现出身形。他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长风衣,几个衣袋被工具塞得鼓鼓囊囊。

他就像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技术宅,很瘦,看上去甚至有点虚弱,脸色苍白,眼框下还有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一头黑色的短发生长得乱七八糟。

在弓箭的威胁下,他十分配合地露出了些许慌乱,可那点紧张却不曾到达眼底,以至于有些滑稽。

大概是这份拙劣的演技取悦了她,故而那支箭没有立即射出。对面的青年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空档,还擅自将其当成了允许自己活命的信号,于是放下了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你吓到我了。”

他语气轻松,无视了还在瞄准自己的弓箭,径自对弓弦后的少女苦笑,就像是在面对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立场反了吧。

少女眉毛轻皱,手里的箭尖挪了一点点位置,避开了要害,却没放下。

比起她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对面的青年却毫不在意自己还身处险境,甚至还郊游一般地左顾右盼了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到了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少女一起坐下。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有消失。

是隐藏得太好,还是单纯的笨蛋?

少女正想在这两个答案中选择后者,却听到那个笑得纯良的青年突然开口说话:

“卡西米尔无胄盟的刺客,骑士杀手,多年来交给你刺杀的目标无一生还,对吧?”

回应他的,是愈发绷紧的弓弦,和箭矢上流转的冰冷金属色。

“别那么紧张。”他又一次举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姿态莫名有点像安慰炸毛的猫咪,这让还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少女有些不满,紧跟着杀意更浓。

“你是什么人?”

她低声问道。

她的声音平缓,温润,没什么起伏,带着一丝慵懒,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但听着很舒服,让人联想起每一个懒洋洋的,午后的日常。

如轻雪般的发丝扎在脑后,随着穿林的微风扬起。和弓箭截然相反的色彩,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柔软的温度。

刺客总是先得到资料,再进行猎杀,因此她记着自己所有箭下亡魂的名字,倒也不想要背负什么责任或罪孽,只是一直记着,就成了习惯,所以如果对方要死,她也不介意耗费一点脑筋,记住他的名字。

对方却反问:“你呢?在问别人身份之前,不先做个自我介绍吗?”

“你不是知道?随便调查别人资料的变态。”

“不……那是工作需要,在资料上看到和听对方亲口说也是完全不同的嘛。”他苦笑着,伸手把他的黑发揉得更乱,“好吧,我承认我手里资料不够充分,没能调查出你的名字,所以……”

“你愿意告诉我吗?”

他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和她手中的弓箭同色,却又有着和金属截然不同的温度。明明是个一上来就暴出别人资料,摆出了威胁之意的狡猾家伙,此刻的表情却认真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年轻学生。

杀了他似乎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放了他应该也没多少坏处,反正这个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那些不该知道的……

少女沉默地思考了一会,放下了手中的弓。

关她什么事呢?

现在回家,大概还能赶得上夜市的零食摊。

她转身要走,却又被对方叫住。他这次吸引人注意的方法简单粗暴,却又行之有效。

他对着少女的背影大喊:“我是来挖角的!”

然后在少女勉强愿意施舍给他一个回头之后再接再厉。

“你知道罗德岛吗?那是个非常,非常有趣的地方。”

***

大概是“有趣”两个字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青年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说着资料诚不欺我,一边匆忙跟上了那个白色的背影。

两人林间穿行,青年一直试图追问少女的名字却得不到回答。

“只是名字而已,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不告诉我名字可不好称呼啊,难道要一直叫你喂,或者骑士杀手吗?”

少女无动于衷。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听说你们骑士杀手也有级别之分,在白金位置上的,只有你一个是吧。”

“那么,干脆就用这个当代号来称呼你好了。”

“刚好也是很适合你的颜色。”

“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会很多,请多关照。”

说着,他朝在几句话间已经被决定要叫“白金”的少女,伸出了手。

而白金却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越过前方已经浮出地表的粗壮树根,完全没有伸手和他相握的意思。

“好吧……”

他叹了口气,也跟着笨拙地跨过树根。

“既然我只能叫你代号,你也不能叫我的名字,就叫我博士好了。”

前方那个矫健的身影甚至停都没停下。

博士又叹了口气,任认命地拖着不那么灵活的身体躲开尖锐的枝桠。同时后悔起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个离城市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跟白金接触。

作为一名文职人员,他现在无比怀念城市里平整的街道。

但事实证明,就算是在平整的街道上,他也跟不上白金的速度。几分钟前他还看到白金在不远处的零食摊上逗留,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失策啊。博士摇摇头,在心里将对自己的体质评估沉重地调低了两个档位。同时开始盘算是不是该按照资料上写的地点,直接去白金的家里等人。

虽然比预计得过分了些,但总比在这片人山人海里等着跟白金会合更靠谱。

三条街外就是骑士竞技场,靠着骑士竞技这项卡西米尔最发达的娱乐项目,周围的地价跟房租都节节攀升,近年来已经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人们在这里夜夜笙歌,空气仿佛都比别处的吵闹。一种炽热的繁华灼烧着他们,让他们疯狂,让他们歇斯底里,让他们变成小丑而不自知,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这片贪婪火焰的燃料。

有两个大腹便便,几乎要将身上的铠甲撑破的骑士在街边争论着白天哪个颜色的烟花看得最清楚,一时得不出结果,于是他们朝街道洒出金灿灿的钱币,大笑着叫路人跑腿,买来堆积成山的烟花在太阳尚未下山时一齐燃放。

周围传来尖叫和欢呼,还有不知缘由的大笑。

这里的人好像总是在笑,花钱的,收钱的,用钱砸人的,从地上捡钱的,都大张着嘴,露出两排牙齿。而明明周围充斥着各种笑声,博士在这里却觉得非常不自在。

他甚至怀念起了罗德岛一天到晚的吵闹和没完没了的打架,虽然对于每月送到他面前的物品损毁账单敬谢不敏,但至少在罗德岛,他能够感受一种真实的鲜活。

“发生么呆,走了。”

白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纸袋,时不时地从里面摸出一个裹着厚厚糖浆的圆球塞进嘴里,似乎是卡西米尔森林里独有的一种树果加工后的产品。厚重的糖浆壳又硬又腻,树果本身还没什么味道,所以就算是本地人也少有爱吃的。

“想吃自己去买。”白金瞥了他一眼,走到了前面。

“不,不了,我……不太喜欢甜食。”博士苦笑着解释。

“那真遗憾。”白金用毫不遗憾的语气说道,又丢了一颗进嘴里。

博士还想说点什么,却猛然发现前方少女的身姿变得轻盈了许多,那把巨大的黑弓却不知所踪:“你的弓呢?”

“放回家了。”白金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不会想让我背着它在街上闲逛吧。”

问题是你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回了趟家?

博士又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跟这群身体能力如怪物般的家伙生活的世界连物理法则都不同。

白金大概确实对他说的罗德岛有些兴趣,这次没再消失,而是刻意放慢了自己的速度,保持在博士能够勉强跟上的程度,优哉游哉地穿过人群的缝隙。

“说起来,”白金态度随意地发问,“你们明知道在我之上还有玄铁跟青金,为什么只说要挖我?我的价格可不比那几个家伙低啊。”

“这是……”

博士正要回答,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

刚刚洒了满地金币的大肚子骑士正对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大吼大叫,说那个小孩弄脏了他的衣服。而另一个骑士则在旁边起哄,说干脆让这孩子跟着烟花一起上天,至少能挽回一点因他而受损的心情。

“笨蛋吗。”白金面无表情地扫了那边一眼,继续往家里走。

博士则紧皱着眉停了下来。他知道卡西米尔早已不是那个清正的骑士之国,但这些骑士的堕落依然远超他在资料上所见的程度。

那个枯瘦的小孩已经在众人的笑声里被绑在了一只巨大的烟花筒上,他惊恐的脸在一群如出一辙的笑容中显得无比突兀。

自己不该在这里惹事。博士想着,按理说他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即便有着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他依然朝着那个方向迈开了步子。

不过他还是没能拿到表现的机会——在大肚子骑士被众人簇拥着点燃火柴的下一个瞬间,他们身后店铺外墙上的水管突然爆开,冰凉的水流浇熄了火柴,也将这些人的笑脸泡成了扭曲的怒容。

那个小男孩趁着这场骚乱已经挣脱绳索,逃进了人群。注意到这点的博士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回去追赶白金,却又看见一颗形状扭曲的圆球滚过了自己的视野。

跟刚才白金在吃的零食真像。

他匆忙追上那个白色的身影,发现她到刚才为止还束得好好的长发已经散开,没有了皮筋的束缚,柔顺的长发在背后铺成一片,又在夕阳下反射出流动的光彩,正像是美丽的,纯粹的……白金。

因为有了博士这个包袱,白金用了平常三倍的时间才终于回到家门口。

她似乎并不在意让陌生男人随便进入自己的房间,而博士在最初的紧张过后也立刻就换成了平常心,原因无他,这个房间真是让人生不出一点绮念。

沙发上充当了一个不称职的衣柜,堆满了各种款式的衣裙,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吃空了的零食袋子。哪怕这间屋子里的家具少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却还是被这些杂物硬生生堆到乱七八糟。

通往卧室的门半关着,但不用想都知道里面应该是一样的惨不忍睹。

“随便坐吧。”

白金大概没有太多招待客人的经验,随手抓过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扔到一边,清出一点空间后就直接坐了下去,手里的纸袋也顺手丢到了茶几上,和之前的空包装混在了一起。

“那么,骡的岛,究竟是什么?”

博士还在纠结自己该坐哪里,白金只清理出了她的位置,剩下的空间依然是衣服的领地,这里又没有其他的椅子,他犹豫了半天,干脆盘腿坐到了地毯上。

“是罗德岛。”

他觉得自己还是别去问白金脑子里想的是哪几个字比较好。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家不务正业的医药公司,白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明显没认真听,于是他干脆放弃解说,直接开始对面前这位未来干员的“攻略”。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白金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虽然没认真听完博士的解说,但她似乎已经精准地把握住了罗德岛这个组织的本质。

“听起来,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情跟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战斗,刺杀,潜入,收集情报。

相比之下,罗德岛所能给出的报酬甚至不足以让她负担起这间屋子高额的租金。

她窝在沙发里,目光平静地看向博士。

“确实,要做的事情没太大区别,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罗德岛的生活……”他朝着喧闹的窗外扬了扬下巴,“绝对要比这里有趣得多。”

“你说你是来挖角的,就凭有趣这两个字?”

“对不同的人当然凭借不同的东西。”博士挑眉,自信地说道,“跟学者谈论他们专业相关的东西,并许诺会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研究设施。和术士谈论源石技艺的本质,再告诉他们罗德岛有水平相当的同伴。和其他组织谈判,签订合同,在彼此互利的情况下借调人员就成了简单的事情……”

“你们在收集人才。”白金突然笃定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想做什么?”

“很遗憾,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毕竟你还不是我们的同伴。”

白金眨眨眼,又往沙发的深处挤了挤,柔软的布料和用衣服堆出的窝让她觉得舒适又安心,再加上眼前的这个人弱得完全够不成威胁,忙碌了一天的她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而她向来是想做什么就会立刻去做的,想睡了,那么哪怕眼前还有个陌生的男人在跟她说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放任自己被睡魔拉扯进沉眠之中。

“好吧……”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我对那些事也不感兴趣。”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个人,什么都不带地就过来找你。”

“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白金没怎么听他的话,伸出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好。”

博士带着笑意的声音逐渐飘远。

“我会展示给你看,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有趣的生活。”

“虽然是利益交换,但罗德岛对待所有的同伴,都是真心的。”

***

做了个讨厌的梦。

白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早晨的街道比夜晚冷清得多,人们总是舍不得今天的黑夜,所以干脆将它和明天的上午做了交换。而这么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

没有地方吃早饭。

卡西米尔的餐厅都是在中午才开门,所以白金总是靠着前一天晚上买好的零食打发自己的肚子。

睡眼惺忪地伸手去摸茶几上的零食袋子,却只摸到了冰冷的玻璃板。

她皱起眉,努力地睁开眼睛,结果就发现茶几突然变得像刚买来时一样清爽,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了吃剩一半的零食包装袋,而是换成了一套印着粉红色花瓣的茶具。茶壶里的茶水还热着,掀开盖子,她嗅到柠檬的清爽与红茶的甜香一齐在屋中扩散。

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条毛毯,她依稀记得好像是几年前在拍卖会上买到的谢拉格特产,还没用过就不知道被塞进了哪个角落。

指尖拂过毛毯上精致的刺绣,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四处打量着只过了一晚就已经有些陌生的家。

堆积的杂物都被清理归类到应该在的位置,干净的衣服被整齐地叠好或者挂起,剩下的则被洗好晾晒在宽敞的阳台。就连卧室和卫生间都被收拾得非常整洁,白金觉得自己除了第一天搬过来的时候,再没见过这间屋子如此清爽的样子。

窗台上甚至还摆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玻璃瓶,里面装了一小半水,一枝紫色的三色堇安静地盛开在那里。

白金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花瓣,有些困惑。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白金赤着脚,踩着柔软的地毯过去开门,第一次在屋子里行走不用踢开各种挡路的杂物,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所以博士在面前的门打开的瞬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随着白金走路的节奏一同跳起,还没完全落下的长发。

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热面包的香气溢出,慢慢唤醒了沉睡一夜的食欲。

“你的早餐。”

说完,他毫不客气地登堂入室,撸起袖子,在白金看来已经完美的房间里再次忙碌了起来。

“很熟练啊。”白金窝在沙发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面包。

“哈哈哈,习惯了吧,罗德岛也有不少需要照顾的小孩子,最开始大家都笨手笨脚的,但做多了也就熟练了。”

“这就是你随便乱动少女房间的理由?”

听到白金这句语气平静的问话,博士突然僵硬了一下。

“变态。”白金扫了他一眼。

博士苦笑了起来:“抱歉抱歉,我只是看到房间太……嗯,有点乱,所以下意识就……”

“你看到了吧。”白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博士差点原地摔倒,“都翻过衣柜了,肯定看到内衣了吧。”

“我只是收拾,可绝对没做奇怪的事情,你可以当我是个家政机器人。”博士已经从最初的那点不自在中挣脱出来,找回了自己的从容,甚至两个深呼吸过后,已经能在这个话题里反攻。

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白金你啊,说起这种话题都不表现得稍微害羞一点吗?少女心不是很敏感纤细的吗?”

“要敏感纤细做什么?更深刻地体会这个世界有多么无趣吗?”

白金已经吃完了面包,顺手将包装纸扔到了茶几上,然后起身去房间角落的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弓箭——

她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

不管是弓箭,还是各种备用的武器,甚至是散乱地堆在柜子里的保养工具,都和昨天自己见到时的没什么区别。

“啊,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想让别人碰到自己的武器,就没收拾那里。”博士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当然,如果你想要……”

“不需要。”

白金砰地关上了柜门。

博士在一旁笑笑,不置可否。

解决了早饭,白金束起长发,套上靴子,背起弓箭,打开了房门。

“我要去工作,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什么坏事。”

“不会,我还想要挖你呢,怎么会去做降好感的事情?”

“那就好。”白金眨眨眼,在关上门之前突然又补充了一句,“不许再进我的卧室。”

表情依然没变,语调也有些生硬,但她说的话却是:

“好好注意一下少女的隐私啊。”

砰的一下,门关了。

博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

白金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个人。

她开始能按时吃到每天不重样的早餐,从衣柜里拿出已经搭配好的干净衣服,不用再烦恼买回来的东西总是不知不觉消失——只要叫声博士,他真的就会像个家政机器人一样精准地报出她想找的东西的位置。以至于白金不止一次地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这里真的是她的家,而不是骡的岛?

而且不光是这间小小的屋子。

才来了几天,博士却好像已经比她还要熟悉这座城市。他知道哪里有早晨就开始营业的店铺,哪里有最香甜的面包,哪里卖最新鲜的鱼。

白金有一次还目睹了他娴熟地跟肉摊后面比他壮了五倍多的男人砍价,语速飞快。最后还是对方涨红着脸用力剁下了一大块野猪肉扔给他,要的价格比摊位前标注得一半还少。

是的,白金最近开始跟博士一起出门购物了。

原本只是有些好奇他是在哪里找到的清晨营业的店铺,慢慢就变成了对他找到的所有她之前不知道的东西的感兴趣。

明明只隔着几条大街,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但骑士竞技场带来的繁荣已然消失无踪,城市的外侧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人们穿着简单的深色衣服,行色匆匆。低着头,驼着背,一个一个的都皱着眉。

市中心的街道上撒着金币和亮粉,这里的小巷两边掉着残破的布娃娃和烂菜叶。

但这里有从早上就弥漫开来的面包香气,有各式各样纷乱的叫卖,光脚的孩子吵闹着从摊位中间穿过,惹来一阵粗话大骂。

白金不是没来过这里,但每次都是匆忙路过,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熟悉的零食摊以外的东西总是缺乏关注的兴趣。而且她路过时总是晚上——这里和竞技场周围热闹的时间完全相反。所以这其实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去注意这里的细节。

但最初新奇感已经过去,她现在更好奇的是,博士这种弱得仿佛连那些已经变得像小丑一样的骑士都能轻松捏碎的家伙,是怎么有勇气在那些脏乱昏暗的小巷里四处穿行,找到那些偏僻却实惠的摊子,并和那些一看就非常暴躁的摊贩们神态自若地砍价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这么问了之后,却得到了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敷衍的回答。

“因为穷啊。”博士苦着一张脸,真心实意地抱怨,“罗德岛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光是每天的pocky和苹果派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还有一群人整天破坏基建……哪怕是打是砸我都认了,为什么偏偏是烧,宿舍墙壁的防火处理我来之前都还没彻底做完,最近碳素材料的价格又……”

白金听着听着又默默地转身走了,只是博士最开始说的那句话让她无端地有些在意起来。

“一大家子。”

她小声重复着这个词。

是个……有趣的词。

不过博士虽然唠叨了半天,却还是没给出一个白金满意的回答。所以她开始觉得,是不是这个人只是表面装弱,实际上很强?

这个想法在博士自然地将装着猪肉的袋子递到她眼前的瞬间戛然而止。

“……干嘛?”

“太重了,我可拎不回去啊。”

在白金复杂的眼神里,他依然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点重量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所以砍价交给我,负重交给你,是最优解。”

他甚至还一脸骄傲地对白金说他最擅长这种事了。

没什么问题。

白金觉得如果换成自己,可能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可究竟为什么,她现在这么想将这块野猪肉砸到博士的脸上去呢?

有点想要抱怨,这个人在这种时候倒是不强调什么女孩子要有少女心了啊。

真是,太奇怪了。

不管是这种心情,在做的事,还是面前这个自说自话的人,都太奇怪了。

但不管怎么说,博士用这块野猪肉做的晚餐还是很好吃的。

***

卡西米尔是个神奇的地方。

不,不能这么说。

白金趴在自家窗台上,拨弄着今天这朵三色堇的花瓣,在心里想着,神奇的应该是那个人才对。

就像她从来没在附近见过三色堇,他却能每天带来一朵盛开的花。她对现在如腐烂污泥的卡西米尔嗤之以鼻,他却能在这摊污泥里找到还未被污染的那一点点亮色。

确实,跟他一起四处乱窜,虽然速度总是慢悠悠的,但那些没被自己发现过的细节,可能也就只有在这种速度下才能看得清楚吧。

她心中原本的卡西米尔的扁平印象在这些细节中被不断填充成立体的三维图,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真实而鲜活。

如果……只是说如果……

不是卡西米尔,而是原本就很有趣的地方的话,会不会……

这个想法只是飞快的从脑海中掠过,还没完全成型,就被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

这个声音,是那家伙啊……

白金叹了口气,从沙发底下找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进去的拖鞋,趿拉着懒洋洋地走过去开门。

“好久不见了啊,玄铁……二号。”

对方仿佛被噎了一下,不过认识多年,他早已习惯了白金这样,所以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懒得为这个永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的女人再重复一遍自己那根本不会被记住的长名字。

他只是伸手递来了一张纸:“有任务。要我们两人一起。”

话音未落,白金已经背好弓箭站在了他面前,面无表情,语气冷淡:“走吧。”

有点可惜,今晚好像要吃炸猪排薄饼的。

但房门还是在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后大力关上,窗台上玻璃瓶里的水都因此震动了两下,三色堇也因此掉了一片花瓣下去,并很快融入了吞没整个房间的黑夜之中。

这次的任务是前往和卡西米尔接壤的乌萨斯,在某位骑士大人跟乌萨斯高层达成协议之前拿下他的人头。

白金并不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工作,熟练地跟那个记不住名字的玄铁二号一起骑着马并肩而行,路边的景色飞速后退,熟悉的城市建筑也很快被他们甩在身后。去往乌萨斯的路不长,但考虑到安全,他们每次都会选择有些差异的道路。

啊,这条路上有一大片开得正好的花田。

白金的目光在路边停留了一会,她的黑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想法,稍稍放满了脚步。但这样一来,一直全速前行的玄铁二号就和她拉开了距离。

“你在看什么。”

玄铁二号拉了拉缰绳,放慢速度,虽然出口的是问题但并没用提问的语气。他对白金在看什么没有兴趣,这句话只是催促而已。

白金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随便敷衍了句“没什么”就重新飞奔起来。

之后的路上,有结满了树果的茂盛丛林,有因摔倒而大哭的小孩子,有缓慢游过的蛇,还有卷积成奇怪形状的白云。但两人都不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停下,最多只能短暂地投去一瞥,眼前的景色就会立刻变成别的样子。

白金在马上撇了撇嘴,觉得这真是一场糟糕又无聊的旅行。

要是有个更有趣的旅伴……

“你在想什么?”

以他们的速度,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到达目标所在地,所以当天晚上两人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空地燃起篝火,玄铁二号在往火焰中添柴的时候,突然这样问。

“怎么了?”白金反问,多少带了点不愉快的念头在里面。

“没事。”玄铁二号捕捉到了那点不快,于是放弃了追问。说到底,他原本就对白金的内心不感兴趣,问这个问题只是因为……

“你的状态,不要影响任务。”

他低声这么说了一句,此后一夜再无话。

白金微微皱眉,她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哪里不对,也不觉得对其他的东西稍微表现得有点兴趣,怎么就让这个大块头觉得可能会影响任务了。

但就像玄铁二号对她的想法没兴趣一样,她同样不想知道对方得出这个结论之前的内心活动。

虽然已经认识了多年,但他们的关系依然不过如此。这不光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同样也是无胄盟乐于见到的。

也是个无趣的组织呢。

这么想着,她靠在树干上,抬头去看浓密的枝叶间漏下的星光。

似乎和以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

可惜旁边这个最差劲的旅伴,大概不会愿意听她分享这点小小的发现。

***

对白金来说,战斗其实是有些遥远的概念。毕竟她所做的事情,就只是选定一个高而远的位置,再对目标射出几支箭,然后就只要考虑怎么完美地逃跑就行了。

虽然在训练中她的近身搏斗课成绩也不错,但靴子内侧的那把匕首,却始终没机会在实战中沾上敌人的鲜血。久而久之她都快忘记了死亡这个词的重量,还有,她们一直是和死亡相伴的人。

这次的目标很好找,但白金的箭却没能第一时间贯穿他的胸膛。

目标身边环绕着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保镖,在第一支箭击碎玻璃朝他射去的时候,居然有一个人直接扑了过去,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预示死亡的箭尖。

随后,他们紧紧地护着目标撤出了那个房间。同时还有另一队人马立刻根据箭射来的轨迹追捕刺客。

白金立刻从楼顶撤退,通过紧挨着的窗子跳进另一栋建筑,跟玄铁二号会合。

然而还没等两人说上一句话,就已经有嘈杂的脚步声在下方的楼层响起。这次的追捕者明显超出卡西米尔的骑士不知多少倍,光是现在表现出的训练有素,就已经昭示了他们会是棘手的强敌。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破窗而出,落在了建筑侧面的暗巷上。

无胄盟的刺客或许连彼此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在战斗中的默契却是一等一的好。

两人在复杂的小巷中穿行,可那群不知哪里来的保镖却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穷追不舍,这场追逐甚至持续到了天黑都没有结束,高强度的奔逃让白金两人都感到有些吃力,可哪怕只有一瞬间放松了警惕,就会立刻有人找到他们的踪迹。

距离太近,袭击太突然,场地太狭窄,逼得白金都只能拔出了自己的匕首,闪到对方的身后割断他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刀刃入肉的恶心感传至手腕,她切实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手中消逝,顿了一下,空着的另一只手就被玄铁二号拉着,一起跳进了旁边的废弃建筑。

里面的开阔空间终于让白金有了发挥的余地,在玄铁二号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和敌人缠斗时,她得到了拉弓的时机。

“一。”

碎足。

“二。”

破甲。

“三。”

贯身。

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拔箭,瞄准,射出的动作。战斗变成了机械的工序,她甚至可以让自己的意识陷入沉眠,只听从身体的记忆完成不断重复的杀戮。

一,二,三。

一,二,三。

习惯的节奏仿佛成了某种魔咒,将她的人生也一并困在永无止境的循环当中。

冰冷的箭一次次射出,但洒在衣袖上的鲜血还不曾干涸,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开始为什么会想要念出这三个数字。

一,二,三。

一,二,三。

单调,机械,空洞,无趣。

她用这种方式隔断了自己的感觉。

她在做的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不去感受,就可以不用磨损自己的心。

所以她哪怕整天念叨着无聊,也没有试图真正去寻找那些有趣的事情。如果她能感受到脚边野花的美和赶路时星空的璀璨,那她必然也会感受到鲜血的温热,死亡的恐怖,还有生命逝去那瞬间的悲哀。

她害怕的,原本也并不是单纯的无聊。

玄铁二号说的对,她这样的状态,哪怕一时看不出什么,也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

放下弓,活动了下已经有些酸涩的肩膀,白金跟在伤痕累累的玄铁二号身后,跨过一地的尸骸,沉默地离开。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阴天。昨天夜里昙花一现的灿烂星空,大概只会这样留在记忆里,然后逐渐模糊,最后被遗忘吧。

那样也好。

毕竟,这才是她习惯的样子。

而就在这时,她的视野边缘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白金下意识地就去摸弓,却在黑影消失的那个拐角前的地上,看到了一朵小小的三色堇。

……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玄铁二号问。

“没什么。”白金垂眸,没去管那朵花。

可她不在意,某人却急了。之后每走一段,白金都能在岔路口看到一朵和之前相似的花。

玄铁二号已经默默地抽出了长刀,大概想着找到机会就要先发制人吧。

白金叹了口气,对玄铁二号说了一句“你先去边境,那家伙我来解决”,随即不等对方回答,就握着弓闪进了岔路另一边的巷子。

带着兜帽的黑影在见到她之后,直接将帽子扯了下来,露出那张熟悉的,有些消瘦的脸。博士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对她扬了扬手。

白金没理他,径自快步走向前方。博士有些心虚地耸了耸肩,追在白金的身后。

原本两人也没有说话,但走着走着,博士突然就当起了指挥。好在这时他们已经离玄铁二号足够远,不用担心谈话被听见。

“左拐,嗯,然后直走……对对对,前面的岔路记得右拐。”

然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有人,有摊位的街道。

白金皱着眉,站在暗巷的出口处不再动了,博士看了眼她被血染红的袖子,也明白她的顾虑,于是叫白金等在这里,自己跑去用流利的乌萨斯语言跟一个摊主攀谈了几句,很快拿着一盒火柴回来了。

“走吧。”

他带着白金来到了一片空旷冷清,远离人烟的广场上。

然后他擦亮一根火柴,扔到了旁边的地上,而还没等白金看清地上有什么,他就突然转过身吸引了白金的注意,然后。

“一。”

数一。

一道金芒窜上夜空,精准地在将头仰起一个最舒服的角度时炸开,璀璨的光点曳着拖尾滑向四面八方,如雨般落下。

白金因为惊讶微微放大的瞳孔将那朵金花盛放的瞬间定格,浅棕色的虹膜里映出璀璨的光华。

“二。”

数二。

红色,蓝色,绿色,又是金色。她看着周围的焰火依次升空,在细密如绸缎般的星幕上点缀出光做的花。砰,砰,砰的爆炸声震动了空气,传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包裹,最后与她逐渐加重的心跳同步。

砰,砰,砰。

“三。”

数三。

卡西米尔一直有骑士沉迷烟火表演,她看过无数彩色的烟花在各处升空,烟火所能构成的各式奇观白金都曾经见过。

可以前她只觉得这种人造的,昙花一现的景象太过愚蠢,也总是瞥几眼就扯上窗帘,将那些惊呼和欢笑关在外面。

老实说,这场烟花和卡西米尔那耗资巨大的演出根本无法相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点都不想移开视线。特别是在看到那个人在漫天光雨下比平常耀眼了不少的笑容之后。

她突然想要现在的时间就此定格。

“很漂亮吧。”

博士凑到了她的身边。

白金想起自己还一身血腥,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她后退半步,博士却非要再前进一步不可。

他像是看不见白金身上的鲜红一样,依旧笑着,执拗地想要一个回答。

“比以前看到的,都更漂亮吧。”

白金扭过了头,好半天才给出一个“嗯。”

“我觉得这样才好。”得到了答案,博士便没再为难她,后退了两步给白金留下足够的空间,自己望着天空开始自说自话,“人的感情是很丰富的,而往往讨厌的东西越是讨厌,喜欢的东西看上去就会越美。”

“如果让我来选的话,我宁愿去感受那些痛苦,也不会选择对一切视而不见的,枯燥如一片纯白浓雾的人生。”

他在白金的面前高举双臂,拥抱满天的烟花。

“因为我实在舍不得这让人心动的色彩,还有那些总是不期而遇的幸福。”

说完,他突然自己笑了起来。

“抱歉啊,说了奇怪的话吧。不过……我猜你也并不讨厌这个。”

白金一愣,就这样跟再次凑近的博士不期然地对视。她呼吸一窒,也不知道博士究竟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突然就扬起嘴角,笑得洋洋得意起来。

时间过了十二点。

博士突然松了口气:“赶上了啊。”

“赶上什么?”

“我之前说了吧,”博士极为自然地回答,“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让你过得非常有趣。”

他追在她后面来了乌萨斯,在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的条件下做了这些准备,最后拜那么一点点运气所赐,成功地将今天的花送给了她。

在她想要重新回到那个无趣世界前的最后一刻,将他所能收集到的最缤纷的色彩塞进了她的手里。

看样子效果不错。

在白金愣神的时候,博士自信地开口:“如此一来,就将军喽。”

……

若无其事地抢了她的台词呢。

白金有些不满地想着。

不过她现在的表情,已经将此刻的心情暴露得那么明显了吗?

“如果你愿意来罗德岛,虽然我们没法给你太多的报酬,但我向你保证。”

博士郑重地朝她伸出手。

“至少今天这样的日子,你还能拥有更多更多。”

“未来的同伴,罗德岛的全部干员,也一定也会这样希望的。”

“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人才,但我们挑选同伴,也不是毫无条件的。”

“你值得我们这样做。”

最后一颗烟花在头上炸开,夜空重新归于沉寂,白金终于舍得将目光完全收回,审视着面前的青年。

“太多了。”

她轻声说道。

“嗯?你说什……”

博士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白金突然就握住了他的手。

“我答应了。”少女用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说道,随即就松开手掌,转身而去。

罗德岛的全部干员,太多了。

光是这样一个麻烦的家伙就弄出了漫天的烟花,再多些人还不知道要吵闹成什么样子。所以她不需要太多。

这一个,就够了。

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追在她身后的博士自然没能看到,此刻在白金的嘴角,轻轻荡开的一抹笑意。

***

那天之后,白金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无胄盟的刺客在某种意义上没有太多的自由,他们的生活理应被一个和一个的任务填满,即使偶有休息,也应该是为了下次任务养精蓄锐。

所以如果想要像博士所希望的那样成为罗德岛的力量,她需要完成一系列繁琐而困难的手续,比如将未来一段时间预计要安排给她的任务,一口气密集而高效地在近期完成。

其实要说的话,白金觉得自己干脆偷摸逃走要更加轻松。虽然按照无胄盟的风格和势力,在成功逃出卡西米尔之前她大概必须躲过好几波追杀,再和与自己实力相近的某几个人殊死搏斗一番……虽然也有死亡的风险,但总比现在每天都要抽时间去会议室和几位老大扯皮要干脆利落得多。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将那种危险的方式当做备选了。

生活稍稍变得有趣了,所以她觉得现在死了,就太不值了。

想要活着去看看更多的地方,见识些更多像他那样有趣的人,了解更多好玩的事情。

“……如上所说,等我去了罗德岛,不许有事没事就找我开会,也不许让我处理无聊的重复的工作。”

“说好的,罗德岛的生活会非常有趣。”

她满意地放下笔,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几天前,博士接到了罗德岛的紧急联络,不得不先回去处理问题。当时在忙着确认目标行程的白金都没来得及最后见他一面。

她回到家里时,只看见桌上留下了一张简短的便条,和两张现在距离罗德岛不远的某个城市知名游乐园的门票。

虽然不是博士的错,但白金觉得自己有点怨言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在给博士的信上写满了抱怨,她都能想象得到那个人读信的时候会微微皱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的样子。

这是她的报复。

将信纸塞进雪白的信封,贴身放好,然后她随手捞起放在一边的弓箭,直接从窗子跃出,融进了夜色。

还剩最后两名目标,她就达成了之前说好的条件,可以申请外派任务了。

说不定我会比信先到呢。她愉快地想着。

但实际上,两天后最先到达的,是罗德岛领袖失踪的消息。

那天,白金少有的发挥失常,虽然没铸成大错,但还是被罚增加了好几项任务,还在手指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伤口。

一口气将所有任务完成后,她将自己关进了房间,好几天没有出门。

她在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晚上却异常清醒。还会打开窗子,看外面不断升空的绮丽烟花。

冰箱里的新鲜蔬菜逐渐腐烂,茶几上的零食包装袋重新堆积成山,她觉得生活开始变得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枯燥,无趣,日复一日。

可是……果然还是不一样。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听到烟花声的下一秒打开窗子,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在经过路边时在野花开放的地方流连。

她记得哪个地方有清晨就开始营业的店,她知道在哪里能买到最香甜的面包。

博士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白金带着自嘲的笑容想。

他看似给了自己选择,其实根本没给。因为一旦开始接受彩色的世界,根本就没办法再回到那一片灰白之中。

她也舍不得这片让人心动的色彩。

白金重新收拾好了房间,出门去申请要去其他地方执行的任务——不是罗德岛,那个人不在的话,她去了也没有意义——她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想去更多,更大,原本就更好的地方看看。

她开始了漫长的旅行,直到……直到像那天一样突然地,收到了罗德岛的领袖回归的消息。

快马加鞭,她用上了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来了罗德岛,然后几乎是硬闯地,冲进了罗德岛的中央办公室。

事后,凯尔希极严肃地给了她一个警告,告诉她要不是博士提早在罗德岛里说了她会成为同伴的事,她连第二扇大门都进不来。

这句话的重点被白金理解成了“博士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的情况下已经先说了她是同伴”,并因此有点开心而无视了凯尔希严肃的语气。

但那是后话。

现在的白金,面对眼中写着陌生,嘴里问着你是谁的博士,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是他。

瘦瘦的,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不管对谁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一头黑发被揉得乱七八糟。是她熟悉的面孔。

但此时他面对她,却带着些陌生的客气跟疏离,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审视和戒备。那是连第一次见面时,他都不曾展露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她还不认识他,他却对自己的资料了如指掌。而时光流转,两人再次站在一起,情况却已经完全倒转。

他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和她的约定,想必更不会记得他们的三色堇,游乐园,猪肉薄煎饼跟漫天的烟花。

不过没关系。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又自说自话,现在,也不过就是立场互换罢了。

她对他伸出手,展颜微笑。

【你不告诉我名字可不好称呼啊,不过听说你们骑士杀手也有级别之分,在白金位置上的,只有你一个是吧。】

“卡西米尔的骑士杀手也有级别之分,虽然在我之上还有玄铁和青金,但身在白金大位的,到我死去为止,有且只能有我一个人。”

【那么,干脆就用这个当代号来称呼你好了。】

“所以,我干脆就拿这个当代号来使用了。”

【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会很多,请多关照。】

“以后……请多关照。”

卡西米尔无胄盟刺客,现在,依约而来。

***

后日谈:

干员白金的上衣口袋里总是装着两张游乐园的门票。每当其他干员想要约她周末一起去做点什么的时候她都会拿出门票晃晃,带着浅笑说自己早已有约。但从没有人见过她那个神秘的约会对象。

甚至还有传言,说白金根本没在周末出去过,她带着那两张已经快要磨烂的门票,只是想要找个比较方便的拒绝别人的借口。说这个来自卡西米尔的骑士杀手,根本就没想过要成为罗德岛的同伴,光看这个态度就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但那应该只是臆测吧,因为我曾经无意间听到过,白金看似无意地询问博士在周末的安排,并在博士认真回答之后叹了口气,作出夸张的表情抱怨博士真是不解风情,像是在开个玩笑,目的只是欣赏博士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不少人喜欢这么干。

不过,我曾经有一次……就那么一次,在她利用这种方法调侃过博士之后,在走廊里瞥见过一眼她瞬间消失的失落表情,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寂寞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我走上前,问她周末要不要出去一起玩。

然后就看到她露出不达眼底的浅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破旧的游乐园门票,说:“我已经有约啦。”

她大概并不是想要拒绝别人。我想……她只是在等那一个特别的人想起这个约定而已。

希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