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从伤口渗透出来,逐步深入进心脏内侧。眼前是沉默地兀自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以及与它相伴的巨大高墙。发丝被啸烈的风撕扯开来,锋锐的沙砾被扬起砸到脸上,痛觉却为何如此迟缓。

“这里…….是……哪里……?”绯独自一人伫立于荒原之上,四周陌生而隐含着不为人知的神秘的景象,就像磁体一般攥着她的眼球,

“我曾经……来过这里吗?…… ”

她想迈出脚去,平常轻而易举就能响应的肌肉却仿佛尽数陷入沉眠一般昏昏沉沉。

“我这是……死了吗?”绯逐渐回想起自己被黑衣的杀手打败,身受重伤地倒地昏厥。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死掉的感觉啊…..”

她呆着,任凭被眼前纷飞的尘灰蒙蔽了双眼,就像支离破碎的水面被焦热的阳光所缓慢蒸发,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思想也在被风所侵蚀,逐渐消弭。

“如果,能就这样死去的话…..”莫名萌生的念头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意志似乎消磨得更快了……

然而,

背后突然响起男人轻松诙谐的呼喊——

“喂!姑娘,你的归宿,可不是在这里啊!”

这个声音!绯突然瞪大了眼睛,已经几近凝固的思想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喷涌而出的勇气和力量,绯猛地转过头去,但就在这一刹那,身边的所有景象都消失不见,没有见到说话的人,周遭是破碎的玻璃,流淌着的颜色各异的液体。

绯焦急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是触目所及完全是深沉的黑暗和似乎永无休止的沉默。

她感到手掌一阵冰凉,抬起来一看,满手都是猩红的血,一滴滴坠落。

绯的双手开始颤抖,视觉开始模糊。

突然,爆炸的轰鸣声从脚下传来,地板突然裂开一条大缝。绯毫无防备地坠落下去。正在她挥舞着手徒劳无功地试图抓住什么,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握住。

绯没有继续堕入深渊,血从手掌的交缝处缓慢流下。

是他,是他啊!

没有错的啊!就是他啊!

绯突然感到鼻头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

“真是的……都这么久了啊!我又见到你了啊!!我孤独了这么多时间了啊!!你终于来了啊!!”

绯开始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我照着你说的话去做了啊!我已经不会再那样了!我有好好地吃水果啊!!我再也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了啊!!我长大了啊啊!!”

绯抬起头来,泪珠从脸颊边缘颗颗滚落。

“哈,绯——”握住她的男人咧开了嘴角,依旧是震撼心扉的沉静感,

“一定记着啊,带着希望自由地活下去……”

男人的声音像是走远了一般渐渐消散,绯的耳边只盘桓着渐弱的回声。

“啊!!!!!!!!!!!!!!!!!!!!!!!!”

绯再也承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大喊从心里炸裂开来。

身边的一切都像玻璃所成的虚像一般碎裂开来,绯的精神在那个瞬间就像流星一样,在剧烈的摩擦中迸射出耀眼的火光。

她醒过来了。

她从足以致命的梦境里醒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刺眼的光芒便射入眼球。待到视觉变得清晰,绯一直看到了天花板,才明白自己正躺在某一户人家的房里。

身下是温暖的被褥,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绯试着坐直了身子,但是右脚似乎被什么给固定住了,应当是为了修正她的骨折所做的必要处理。

那么这里究竟是?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单元楼。

“虽然说不大,但是和崎越那个不经修缮的破烂地方比起俩,这里显然要温馨许多啊。”

在狭小的范围内,各种家具被安排在合适的地方,并且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简约但是精美的装饰。

比如说——

绯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挂着的一串深紫色的风铃——手工折成的紫风铃,在最近的时髦中不知为何成为了他人祈福的一种简单的仪式,管他是商家的炒作还是以讹传讹,总之经常可以见到地摊上有少年少女贩卖这些小饰品,在咖啡厅或者花店这种一提到名字就显得浪漫的场所门口也屡见不鲜。

“哎呀,你醒了呀。”绯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女孩子的声音。

柔软而清和,就像她的长相——

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短短的淡褐色头发,穿着洁净的纯白底色小碎花睡衣,背靠着墙壁。

“啊!想吃点什么,我可以给你做。”她淡粉色的嘴唇向外透露出友善和关切。

“不必了,那无关紧要。还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把我带过来的?”

“不是我喔,”女孩缓慢地扶着墙壁走过来,可以看出,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健康,以至于才十几米的距离就已经让她仿佛精疲力竭般喘着气。

她坐在绯旁边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呼吸,

“失礼了,我不是特别擅长运动…… ”

“哪里,我应该去扶你的,只是我自己都有点…… ”

“病人应该好好地躺着啊!这是我哥哥在我住院的时候告诉我的。”

“哥哥?”绯在这里只见到了女孩子一个人,并未发现有男性生活的迹象。

“嗯。我和我哥哥两个人住在这里,父母都已经……呀啦,其实我们也不是亲兄妹啦,只不过有一些缘分罢了。嗯呢嗯……今天是工作日,他还没有回来,不过也应该快了。啊,已经是四点四十分了,还有二十分钟他就下班啦。”

“唔……对了,是我哥哥昨晚把你带回来的,他说加班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出了车祸一个人躺在马路中央,就把你带回来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啦!正常人都会说叫救护车或者直接送去医院对吧!他就是这样奇怪…..我今早还让他把你带去医院检查来着,但是他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着‘没事的’‘没事的’……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底气,不过他以前做过医生喔,应该对你的伤情有所了解吧……”

“没关系的啦,真要送去医院我还是会有点困扰的……”

“瞧你说的,对自己的身体可不要得过且过,一定要把他当成是天赐的宝物一样认真珍惜才对嘛!既然我们的组织和器官无偿地服从于我们的思想,如果不给他们优待的话是不是就显得太自私了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

“就是嘛!我哥哥就经常加班不回家,我都提醒他好几次了,虽然才二十多,却总给人一种四十岁的样子,对了!你见到他的时候不要感到诧异喔!他满头都是灰白色的头发……”

“我回来了,果果。”玄关处发出声响,家主回来了。

果不其然,进来的哥哥那青年气的嗓音和极为不协调的满头灰白色的头发,给人一种时空错乱般的恍惚感,。

他随手把手上提着的公文包丢在餐桌的椅子上,便解下大衣向绯这边走来。

“哥哥!她醒了!”看到哥哥回到家中,少女有些小激动。

“喔?还不能让她动喔!病人需要静养。果果,你先去休息一下吧!一天都在照顾她吧!”

这声音竟出奇得平易近人。

“嗯,那就交给你了,哥哥。我去看看汤有没有炖好……”

“来,我扶你过去…… ”

“没事,我明明自己可以的….. ”小女孩悄悄嘟起了嘴。

男子却毫不犹豫地轻轻握起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过不一会,男子就回到绯的身边坐下。

“伤口还疼吗?”他用着温柔的语调问着坐直身子的绯。

“……”

“那么,你打算向谁出卖情报呢?是虚伪的四叶草,还是杀千刀的NA?或者是其他想抹杀我的组织?”

绯冷不丁爆出这样的质问,向那堆着和善笑容完全找不出虚伪气息的脸上投射过去警惕和冰凉的视线。

“额……你在说什么呀!哈哈……”

“你衬衣里侧藏着的是匕首吧。还有你的说辞,我明明就没有倒在公路中央,你为什么要撒谎,还有你那拒绝将我送往医院的行为显然不符合常理,你没有道理在自己家里救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自愈能力的?!单凭一般的医生可是无法做到的吧!”

“……”男子低下头去,梳得整整齐齐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略微发白的嘴角微微上扬。

绯顿了顿,继续说道:

“在D区的暗面,有一个恶名昭彰的情报贩子代号是“老头”,神出鬼没,身份众说纷纭,时而是文雅的眼睛男子,时而是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有人说他是明地里是公职人员,有人说他是警方的卧底,经常以颇具诱惑力的情报对客户实施诈骗,当然大部分人都没法从这种情报里活着出来。而他又凭借虚实交错的策略和所售情报的巨大吸引力周旋于各方势力,不断铲除威胁人物。没想到,黑成这样的人,竟然还有欺骗纯真小姑娘的癖好。“

“呵呵呵哈哈哈。”男子弯下腰,手肘搭在大腿上,托着自己瘦削的脸颊。

“不愧是你呢,一眼就看出来了。”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杀了你。”

“哼,你这个情报,我就收下自己把玩好了。”

“你!…… ”

“行了行了,我说到做到。而且你觉得就凭你现在这副模样杀得了我?再强的恢复能力都不能在一两天治愈像你这样不要命的战斗损伤吧,在此之前就给我呆在这里。我会在合适的时候联系崎越的。”

“你怎么会!……你在监视我!该死,究竟在什么时候……”

“不是的喔!我只不过是,碰 巧 看 见 了。”

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子去,走了几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

“还有你犯了一个错误,”

眼神瞬间凌厉,语气同样陡然变得严肃和低沉,

“我没有欺骗谁,她就是我的妹妹。你给我记好了。”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厨房。

“所以是你救了她?”乌利尔出于同为五圣的必要礼节正眼看向弯腰坐在一边的枫,马上就像被什么东西恶心到反胃一样迅速扭过头去。

“正是如此。”

“哼——既然是“决议”的规定,我不找那小鬼麻烦也罢,但是,作为交换,你必须保证C103的存在不被泄露,给吴四野捎个话,让他赶紧干活。”

“遵命,大小姐。”枫阴阳怪气地回答道。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腿,摇摇摆摆地向门外走去,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啊!大小姐,您这里的断腿娃娃,要不要我指派一个人来帮您清扫一下?”

“嘶——”乌利尔手里一直拿着的小熊被从中间撕成两半,塑料制成的简陋眼珠崩裂开来滚落到地上,连同那些本就体无完肤如今又被破坏到不成形状的布料。

她被激怒了。

“滚!”女子压抑着怒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哈!!!!大小姐,您还是这样敏感……”

枫嘴里的“感”字还没有发完尾音,语气词“啊“还在喉管里蓄势待发的时候,一串子弹就从他的脸颊边擦过,在他背面的墙上凿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凶狠的弹痕。

站岗的护卫面如死灰,虽然面对两位五圣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依旧止不住腿边战栗的手指和同样战栗到失去血色的嘴唇。

冷汗从他们的背上顺理成章地渗了出来。

在场的,只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只有那个女人知道——

那轻而易举就能把枫的头颅削下来的子弹,是从这间看似狭窄又构造简单的房间何处如猛虎下山般扑来,又是如何销声匿迹。

枫装作感兴趣地向四周看了看——

但他只不过是想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而做的一点客套,毕竟,眼前这座除了显示屏和数据线就完全平常无奇的房间正是名为“Alchemist Hatch”的小型要塞。

关于它的运作机理,没有人能够活着弄清楚。

关于它,大多数人只能了解到何种层次呢?——

完全不亚于一辆坦克的火力和超乎寻常的灵敏度和自由度,出色的隐匿和伪装技巧,以及,设计并控制它的主人,就端坐在其中央。

但是真正恐怖的地方在哪?

是密集如雨足以把大象打成筛子的火力吗?是藏匿于各种黑暗角落未知的武器威胁吗?恐怕都不是,对处于这件工坊的人来说,心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巨大的恐惧,这无关表层的视觉或者听觉或者触觉,而是被潜藏在五感表面下悄无声息又收效甚丰的心理入侵。

环境能影响人的情绪——这是长久以来人类的发现。在金碧辉煌装饰着颜色厚重的穹顶壁画的教堂里,信徒们会不自觉地感到敬畏和紧张,在鲜艳颜色妆点伴以激昂音乐的餐馆里,顾客自然能够被带领起节奏加快进食速度,在灯光分割明显明暗交替的地下酒吧,人就容易缄默和感到孤独。

我们所能意识到的环境只不过是我们接受到的环境信息的冰山一角,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些无意识接受的信息不能够入侵我们的意识和神经,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

但是,就科学的层面上,没有任何一种环境因素不能被发现和改变——颜色的亮度和分布,次声波的强度和频率,几何形状的切割和透视,只要能够采集信息、建立模型并拟合函数,想要利用环境影响人类情绪简直易如反掌,无论是达到共振的加强,还是做到抵消的削弱;无论是振奋人心,还是摧毁意志。

而这些毫无经验的士兵们所处的这个要塞,正是如此受过精密安排的庞大的情绪干涉系统。

“哎呀哎呀,真是小看您的闺房了呐!”枫倒是见怪不怪地吐着舌头表示。

“滚!”依然是毫不客气的怒火中烧的一个字。

“收到!”枫煞有介事地应允,便拍了拍已经哆嗦到几乎站不住的侍卫的肩膀,走出了这间神秘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