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我好像对待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是由否定开始的了。

【如果买了新的笔,便会从买来当天开始想象这支笔无法继续书写的样子。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碰巧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比喻。换成自己的话来说,大概就像既不偏科又不突出的小组长会写出来的应考作文,永远都只需要关注得到了多少分就好。至于扣除的分数,虽然没有清楚的名头,但这样在稀里糊涂间就被否定掉,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没隔多久,我又忍不住把丢在床角的手机抓了过来。现在是信息静默的午间13点47分,没有恰逢“0”或者“5”这样有着中继点意味的结尾,难免让人觉得有点缺憾。

放下无聊的手臂,发呆的导火索这次系在了床铺对面的钢管书架上。按照高矮宽窄的顺序整齐摆放在里面的尽是些常识一样的名著,以及书脊看起来像是名著的畅销小说。多亏了老爸在我每次从书店回来时的把关,这个与漫画和青春题材绝缘的书架就算直接搬去他的书房或许都相当合适吧。真不知道老爸会不会看这些他自己批准了的书。

而对我来说,虽然的确是花了不少时间读过其中的七成左右,却也仅仅是让令人触动的情节沉积在心里慢慢消化而已,什么感悟也讲不出来。

因为,我不敢把读书当作是说得出口的兴趣。

不读懂作者、吃透文字、涉足于文学评论便不配说自己“喜欢读书”;不学习乐理、训练音感、致力于音乐考级便不配说自己“喜欢音乐”;不舍弃攻略、全部收集、挑战不成文的高难度便不配说自己“喜欢游戏”;不打拼多年、扭亏为盈、朝市场营销方向埋头深造便不配说自己“喜欢便利店”。如此这般,我的兴趣爱好只好一直留白不填——总不能写“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去坐摩天轮”嘛。

不过当然,这些只是在自己身上生效的苛律罢了。要是遇到谁能勇敢地宣布自己热衷于什么、梦想着什么时,我绝不会有冷嘲热讽的意思,反而由衷地希望那个人能坚持下去、坚持地足够足够久。

…不要像我一样就好了,对吧?

又变得想要划两下屏幕的手指恰巧触碰到了开始震动的手机。没等铃声响起来,我就已经抢先把接听键按了下去。

“…喂?”

“是我啦,小絮那里准备好了吗?”

“啊,倒也没什么要准备的。”

“那就走吧,我在下楼了哦。”

“…嗯,马上就到。”

通话结束。现在是曝光过度的13点54分,依旧是个不完整的时间。

阳光被窗帘过滤成了地板的棕色,像是把掌心捂在了强光手电上一样。

“反正不管哪个门都是我家离得更近一些。”这么想着,身体就更不想脱离那一层被自己滚地皱巴巴的被单了。捏着还没有熄掉的手机,我漫无目的地看着停止在半小时前与松枝的聊天缩略框。这个时候的她差不多已经回到收银台了吧?

…甘蓝和松枝她们,同样是经由电波、伴随着手机的震动和电子音与我产生的联系:

区别、差异、不同、分歧——

“…好麻烦。”

甘蓝在昨天晚上打来了电话。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回拨给她,收到了她概括性的提议:今天下午先一起出门玩玩,再回到她重新装修好了的家里做客。因为没有理由拒绝,算上已经用来不自在地等待的上午,整个白天的时间应该就会这么花费掉了。

明明毫无睡意,身子和脑袋却都阴沉沉的,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好。如果那件重要的事情很费情绪的话,现在这样就是我所谓的“铺垫”了。

昨天也是这个状态,今天也是这个状态。

…不过,昨天下午还回到学校、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一会呢。虽然最后变成了火急火燎的情况,那也都怪松枝轻微细小的呼噜声太过助眠啦。

…今天可没这种好事了吧。

炸虾似的一个翻身,结果刚好从床缘滚了下去。脱在地板上的拖鞋横硌在腰中间,一股酸涩难忍的痛觉彻底打消了我继续发呆的兴致。 自己不得不爬了起来,拉开窗帘、打理好头发和着装、把游戏机塞进包里,最后拎着挎包朝轰鸣着的楼下挪动步子。

“又是下午的班?”

老妈在说话时关掉了吸尘器,客厅里陷入了突兀的安静。

“没。和同学出去玩。”

“你这个班排得真是怪。”

“说了不是上班呀。”

“一会整天一会半天一会不上的,真是怪。”

在没有安排的下午去便利店玩这件事,因为觉得既没必要又不好说,也就没有和老妈讲起过。现在不仅被她当成了上班,更好像是我在用上班做借口掩盖什么行径似的…

不管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啊。昨天晚上我收拾冰箱,把那几颗巧克力球塞回袋子腾地方了。你直接装进包里就行。”

“…嗯。”

吸尘器重新启动了。借着让人安心的噪音,我把拉链袋里的巧克力球取出来,换成了两块常备在家的黑巧克力。

“快点把冰箱关上!”

“关啦关啦。”

要是多此一举地更换巧克力被发现,肯定又要被老妈盘问起来了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去寻找答案。

“我出门啰。”

“回来吃饭。”

“知——道——”

在轰鸣声中扯开嗓子喊完话,我走出玄关合上了家门。屋里的动静一下子微弱了很多。

“累死了…”

好久不见,彻头彻尾的白天的我哟。

————————

在小区正门外的公交站台和甘蓝碰头之后,我们毫不意外地聊起了中学时代里的大事小事。不过就我积累的这点谈资,要是不加修饰就说出绝对相当无聊——果然实战式的聊天是件费脑力的事情。相对的,甘蓝说起的那些人和事也没有勾起我的兴趣是了。这可不能轻易被她看出来呢。

就这么练习着即席口译似的,直到被她领着下车时,我才发觉这条线路实在熟悉得过分:从游乐园深处传来的一波波声浪里,摩天轮下的队伍排得像等待体检的高中生一样,让某个在晚上才会到这里来的生物产生了好一阵自我怀疑:

“…通常都是会在这种下午坐摩天轮的吗?”

“我去买点喝的!小絮要什么?”

“啊,茶就可以…”

这么说着,还没等我自告奋勇,甘蓝就已经跳出人群跑开了。

我虽然不怎么挑剔…她应该不会买来生姜茶或者苦瓜茶之类的饮料吧?

既不和别人说话又不看着手机的人在队伍里绝对会显得扎眼。从和甘蓝汇合到现在,我终于得以把手机掏了出来。屏幕的自动亮度一下子提到了最高,在阳光下仍然看不太清楚。

况且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所以说真是麻烦…唔。

因为摔下床的时候直接按掉了手机,现在刚解开锁屏界面,屏幕上出现的就是和夏絮的聊天记录。

…那么,稍微用力地朝上一拉的话:

【-今天 13:20-】

【夏絮的午餐一般都带什么呢?】

【前一天晚上的饭菜吧_〆(´Д` )

怎么了?】

【我最近其实在练习做菜,真的

应该有普通水准了,但没有人点评一下就感觉提高不了多少

可以的话,想让夏絮试吃几次我做的午餐

<(_ _)>】

【Σ(゜▽゜)

多谢多谢!

不过还是不麻烦了吧…家里的剩菜不靠我的肚子处理掉,老妈会啰啰嗦嗦一大堆的】

【那么夏絮带来的午饭就由我来吃】

【不行不行这也太——

这样这样,松枝带一两道菜的一两口就好

在下会认真品尝的o( ̄Д ̄)ゞ】

【一两口,

好的,我明白了】

【麻烦你啦

对了,正好要说来着

今天下午我有些事要出门】

【不来便利店了?】

【嗯

应该是】

【了解

辛苦了<(_ _)>】

…还是只在用这一个表情呀。

百无聊赖之中,我又复习了一遍今天和松枝互相发送的消息。不同于猫在窗帘后会产生的思维,从房间走出来、在烈日和人群里琢磨一下,就会觉得只要和老妈说一声晚上少准备些饭菜就行,或者试着自己下厨准备然后交换午餐就行…我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否定掉呢?

“喏,乌龙茶。”

一个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瓶子伸到眼前晃了晃,我立刻按灭了灰蒙蒙的手机屏幕。在这种光线和这个距离下,甘蓝应该看不清手机上的内容吧?

“谢谢。”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重新回到队伍里之后,甘蓝就举着饮料站在了我的身边:

“既然小絮也喜欢茶饮料,那我可要推荐下这款了哦,茶香和蜂蜜可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沉了沉心情仔细一看,那不就是自己中意的绿茶牌子嘛。啊,不过不是无糖的来着。

刚刚被她问起要喝什么时,我却下意识地回避了喜欢的品牌和口味…明明昨天晚上就直接说出了口。

“其实这个牌子的无——”

“哇哇!不要说‘那个牌子的无糖绿茶更好喝’这种一下子成熟起来的话!遵从本心地成为甜食的奴隶才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啊!”

“那还真是…”

想要用来配平的话被甘蓝从喉咙里拽出来否决掉了。我有些尴尬地赔着笑脸,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手里的乌龙茶——结果甜的吓人。

“特意给你挑了在含糖量上毫不含糊的口味。怎么样?有点动摇了吧?”

在盲目崇尚低糖的年代还能坚持这种几乎抹杀了茶叶味道的甜度,不知道是不是该夸奖下这家饮料公司呢?

以及,原来我所喜欢的无糖绿茶品牌也推出了能迎合甘蓝的绿茶饮料…倒也算不上惊讶,只是从来没有去想过而已。

毕竟面对人们千千万万的口味,茶企总是要处事圆滑的。

“…是还不错啦。”

“嗯,那就好那就好~”

————————

瞄了一眼在进车厢时偷偷打开的手机秒表:刚过8分钟,这座摩天轮就快到达顶点了。

说起来,这里会比地面上早个几纳秒接收到某束阳光吗?

可是相比于光从太阳照射到地球的时间,这点微不足道的提前就算忽略不计也无所谓吧。

明明都已经是我们能到达的最高处了。

方圆两三公里内最新鲜的光线透过寻常至极的车厢玻璃照射进来,在若有若无的冷气里,把甘蓝微卷的齐肩发衬出了些许太妃糖的颜色。对面座位上的她在白色短袖外穿了一条牛仔布的背带裙,斜挎着的橄榄色布袋子像极了会在近代风情街出售的报童包。再加上她很是立体的圆脸和颇有肉感的小臂,我想就算是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子如此穿搭,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不一样的观感吧。

“喔喔,看见了哦!那里那里!”

…如果不是已经看够了,我也不会闲到去研究你的着装呀。

心里虽然在嘟嘟囔囔着,我还是顺着甘蓝的声音扭过头朝车厢外望去:这座城市的一隅又一次赤条条地暴露在了日光下。在晚上还可以化作流光与萤火的车辆们现在只能原形毕露,像花花绿绿的起球纤维漂荡在公路和街巷上。行道树和不远的楼宇也没有了在夜里作为光的筛子和灯火之墙的意境,完全沦为了展现工业粗糙一面的障碍物。这番景象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失去了灵魂一样显得单调且空洞。

“小絮找到了吗?那片红顶的楼房就是我们住的小区啦!”

“啊,找到了找到了。”其实大概在好几年前就找到了呢。

“然后,第三列最后凸出的那栋就是我家!”

“好强,这么远还能认得清楚。”

“‘没有别的楼挡着,所以采光很好。’我爸是这么说的。”

“那倒不错呀。”

所谓的到达顶端,实际上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摩天轮似乎停滞不动、又似乎已经开始向下转动了。甘蓝依旧贴在窗户上聚精会神地搜索着什么:

“说起来,这里刚开张的时候我们有来玩过吧?那之后我家就搬走了。”

“唔,好像是。”

是这样吗?那时也是和甘蓝一起坐的摩天轮吗?我在乱七八糟的记忆里迅速翻找了一通,也还是对这件事毫无印象。

“不过记得那次是夜里来着。外面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呀。”

“欸?啊,是呀。”

…这么说,就的确是那样了吧。

呜呼,让我产生在夜里坐摩天轮这种癖好的主谋竟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同流合污。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哟。

“喔!小学从银行大厦后面露出来,可以看见了!”

甘蓝兴奋地用食指“噔噔”戳着玻璃。从我的位置瞄准她的指尖看出去,自然没有找到有关小学母校的景象,反而是一处被围挡遮住大兴土木的地块更令我在意。

记得公交的改线公告里提到过,正在施工的那里原先也是一所小学吧?而且还离松枝家不怎么远…想来,也许就是松枝的母校咯?

“没错没错!就是我们小学没错了!你看那个造在土丘上的操场,后头的树林已经砍光啦!跑道都比我们那时候大了好几倍!”

想象着上小学时还远没有这么高挑的松枝、穿上小小的背带裙和皮鞋摇摇摆摆的样子…总觉得就算和现在的她比起来,可爱也会呈指数级增长的。那时的松枝也留着长发吗?毕竟可以说是由与生俱来的气质所决定的发型…不过,我所认识的松枝倒是有着非常绝妙的反差呢。也许会比其他人见到的更接近小时候的她?啊啊,倒不是在说更加成熟知性的松枝不好…

“小絮?几倍,几倍大的操场哦!”

回过神来,眼前出现的并不是我想象着的面孔。面前的甘蓝转过脸来看着这里,才让我意识到自己险些就要露出不对劲的笑容了。

不好不好,还差点忘掉了嘴上的回答:

“还真是呀!我也好久没去看小学变成什么样了。”

————————

我们的车厢在很明显地朝地面转动了,大概也会持续8分钟样子吧。

相比于现在的“下沉”,我更希望会是“坠落”。

“小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吗?”

像是终于察觉了什么似的。在暑假重新见面以来,甘蓝的语气头一回有了些距离感。

“…老实说,记不太清了。”

“也是啦,过了那么多年…

小絮之前说是考到那所大学了对吧?这么看来记忆力是绝对没问题的,放心放心。”

附和、应允、夸赞、自贬,这些一直用来应付聊天的手段都在此时失灵了一样。我被乌龙茶甜到发干的嘴巴,似乎过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了下一句话:

“…你的记性就厉害多啦。”

“那也只考去了三流学校…”

甘蓝重新撑出的轻松感最终也烟消云散了。在车厢玻璃和地板之间游移了一个半的来回后,她微微耷下脑袋,总算是重新开了口:

“五年级上学期,重新分班之后,原来的7班只有我们俩去了1班。

小絮在之前四年不都是班长嘛,所以在新班级也去参加竞选了。

…还留在1班的人那么多,也没办法呀。

小絮之后很难过——完全没有哭哦!但是看得出来,非常难过…

那天晚上,我想着能不能让你心情好起来,就打电话怂恿你从家里溜出来玩。实在叫我难以置信,电话被你爸爸接起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肯定没戏了来着,可是你还真的跑到了公交站和我碰头!

然后呢,我们就到这里来啦。这里刚开业的时候可比今天气派多了,连车厢里的电线都有贴着警示语的塑料壳罩起来——哪像现在这样,就剩下两个卡子。

六七年前的晚上要暗不少,那座百货商场都还没有盖完。不过,那个时候的你根本是贴在了玻璃上:小学呀书店呀超市呀游泳馆呀,被你指出来之后我都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楚。

…结果明明是我带小絮来的,反倒全程都被牵着鼻子走了呢。”

听坐在对面的甘蓝娓娓地阐述着,我的记忆也逐渐明晰了起来。她充满怀恋的声音告一段落时,盛在吊桶里的自责和悲哀就不再只是摇晃溢洒着了,而是干脆翻倒过来,在我的心底一片狼藉。

怎么就忘记了…

“我也想起来了,多谢。

连这件事情都能忘掉…”

“哎呀哎呀,也没办法啦。中学那么多年,光是同学就多了起码上百个了吧?总不可能老是一成不变嘛。”

甘蓝又打起了精神,用一幅毫不挂心的神态原谅了我。我自然也明白,要是还不领情也未免太不识时务了点。

“…嗯,不好意思了。”

“好啦好啦。”

甘蓝说完,朝着车厢外扭过了头。

尽量压低呼吸的声音、并不愿意再回顾刚刚想起的事,使我的脑海没有被心境所感染,还保持着茫然的空白。

电视机虽然被关掉了,但电源依然插在墙上:在发出细小的电流声的同时沉默下来——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吧。

“能俯瞰到的建筑们也该开始重叠了。”我凝视着地板的缝隙,莫名其妙地如此想到。

终于,杂乱无章的树影吞没了车厢。我们又退化成了方圆上百公里内最后接收到阳光的大多数人。

速度趋缓,但还没有到需要站起身走出去的阶段。各自都望着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的窗外,就这么沉默着逗留在小小的车厢里。

也正因为这份安静,在等待工作人员打开厢门时,我才听见了甘蓝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小絮…变了呀。”

简直像是搬来清洁的水桶也打翻在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