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暴雨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仍不见任何要停息的迹象。即使是在夏季多雨的蜀川，这样的降雨量在历史上也相当罕见。周边的城市早早便发布了红色暴雨预警信号，人们纷纷躲在自家窗前，一面担忧着暴雨会引发连锁的自然灾害，一面又期盼着大雨能将这座城市的灰尘尽数洗去。
在远离人间烟火的深林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一小片月橘花田当中。她努力地伸展开自己的身子，想要为身下的花田挡住雨幕的冲击。
弱小的她在风雨的吹打下瑟瑟发抖，即使这样，她还是什么都守护不住。
花朵在长时间的浸泡下奄奄一息，花瓣也被大雨打散满地。
“对不起……”她亲眼目睹着生命在渐渐消逝，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滴坠入大地。
“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雨很快就会停的。”她喃喃自语着，不知是说给谁听。
这时，打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下了。她疑惑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黑色的雨伞，宽大的伞面在风雨中毫不动摇，将倾盆大雨严实地挡在外面。
“没想到这个季节还能在野外看见月橘。”属于男人的宽厚稳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紧接着，那个声音的主人将一件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好温暖……”大衣内部还残留着原主人的体温，她下意识将发抖的自己埋入其中。
男人蹲下身子，观察着这片花田。
“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呢。”他说：“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它们也没有放弃希望，而是顽强地生存着。”
男人站起身活动着四肢，“就这样看着它们凋零未免太可惜了，就让我来帮忙出一份力吧。”
他开始在林中收集被暴雨打落的树枝，将它们用枝条拼接起来，在花田上方搭起了一个雨棚。
男人的手很巧，搭建出来的雨棚虽然简陋，但意外的结实，在暴风雨中屹立着，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这样就没问题了。”他用胳膊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谢……谢。”她看着男人的侧脸，傻傻得不知道除了感谢还能说些什么。
“那我先走了。”男人挥挥手，独自冲入雨中。
“请等一下！”
“怎么了？“男人回过头，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放心吧，这场雨不会持续太久了。”
“不是的……”她鼓起勇气喊道：“请让我报答您的恩情！”
男人摆摆手，“只是举手之劳，无须……”
“请让我报答您的恩情！”
男人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
他告诫道：“你我本生活在两个不该彼此相交的世界里，还是不要产生纠葛为好。”
她并不在乎，只是用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
男人似乎被她眼中的执着触动了，沉默片刻，对她笑着说：“那咱们就做个约定吧。”
他抬手指向来时的方向，“我就住在山下的镇子里，你是妖怪，应该能顺着我的气息找到我住的地方吧？”
他接着说：“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的话，就在将来的每一次雨后，折一枝月橘放在我的门前。如何，能做到吗？”
“嗯！”她欣喜地点着头。
果然，男人离开后不久，雨势就渐渐变弱了，到傍晚的时候就只剩如水雾般轻飘飘的细雨。尽管乌云奋力做着最后的挣扎，雨还是在第二天太阳升起前彻底停了。
她带着一枝月橘，一溜烟地跑下山，来到了人类的镇子里。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人类的世界，她一路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街上的人群，寻着那人身上的气息来到了一家住户的门前。
就是这家没错了。她昨天在那个人身上留下了月橘特有的香味，所以格外确定。
接下来只需要放下花枝离开便可，但她还是怀揣着小心思，轻轻敲响了门。
“稍等。”门里传来那个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男人打开门，看到她站在门外，多少有些意外。
“是你啊，居然这么早就过来了。”
“因为是约定好的，所以……”
她将花捧在手里，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将约定之物奉上。
“辛苦了。”男人接过花，放在鼻前轻嗅着，随后想到什么，嘴角扬起温柔的线条。
“可惜就算花朵再美，离开了土壤也只能绽放片刻。我会将这心爱之物，交给懂得珍惜的人来呵护。”
她看着男人的笑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月橘外，最好看的一处花田。她看着看着，便也跟着笑了。
那之后，她不知不觉开始祈祷接下来能下雨。
明明是对天气变化相当敏锐的妖怪，明明觉察到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是天晴，她仍在每晚入睡前，祈祷着明天能下雨。
于是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她更加努力地照料着自己的花田，然后在每一次雨后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枝，第一时间送到那个人的门前。
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又上山为她和她的花田搭建了更好的雨棚，既能遮挡风雨，又不会耽误花田吸收阳光。
慢慢的，他们也能说上话了，虽然她还是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姓名。
明明自己都把名字告诉他了。她闷闷不乐地想着。
“一旦清楚了彼此的姓名，就会铭记在心，从而结下缘分。但人类和妖怪是不应该产生交集的。”每次拒绝她想要知道姓名的要求后，他就会这样说。
“为什么？”她也总不依不饶地问。
每到这时，那个人就会摇摇头，然后沉默不语。如此反复几次后，为了不惹他生气，她也就不再问了。
她以为只要那个人不厌烦她，这个约定就可以永远履行下去。却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秋季的最后一场雨。
那天，她下了山，轻车熟路来到那个人家门前，他已站在门口等候她的到来了。
他将双手揣在大衣的兜里，看着满地飘落的红叶，神情有些落寞。
当她将手掌上月橘交出后，那个人一如既往地嗅着花香，然后将花放在眼前端详片刻，轻轻皱着眉。
“月橘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他问。
“因为快到冬天了，孩子们渐渐也快要休眠了。虽然用灵气培育它们能延长花期，但也不能彻底违背自然的定律。”
“理应如此。”他点点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用啦。”单纯的她总是直来直往，这次也是自顾自地说：“我预感到自己接下来会有一次沉睡。”
“沉睡？”
“嗯！等我醒来，就会变得更厉害，个子也会长高哦！”她的小手在空中比划着，“长到这里！也可能是这里！”
那个人不说话了。
“等我变得足够厉害，我就可以让花田一年四季都盛开着。”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蹦蹦跳跳，憧憬着未来的样子，良久，释然地笑了。
“这样啊……”他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意味，“这样啊。”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向远处飞去。但即使飞得再高，落叶也无法回到它原先生长的地方，最终还是会融入大地，化作养分。
“满香。”他招招手，“来。”
满香停止欢闹，挪着步子靠了过去。
“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他很少会直呼自己的名字，她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然而，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上她的头顶，轻缓地抚摸着。
“咱们再做个约定吧。等你醒来，我们再次见面的那天，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如何？”
那是她第一次直视人类的眼睛。以往，那个人的目光总看向很远的地方，就像天边遥不可及的云。但这一次，她从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真的？”她开心极了。
“真的。”
“那就约定好了哦。”
“嗯。”
……
“当我醒来后，再去山下找他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找遍了整个望归川，都没能再寻找到他的气息。”
满香指着花田中间的雨棚，说：“但是这个雨棚是在我沉睡后新搭建的，上面隐约还留有他的气息。”
陈鹿看着那个老旧到已经无法再遮风挡雨的雨棚，沉默了下来。
“我想，那个人一定才离开不久，会不会是我睡得太久，他等到没耐心了呢？”
满香勉强的表情，她那藏不住的悲伤，让旁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也许他只是搬去了一个不太远的地方居住。是不是只要我知道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和他结下缘分，从而在某一天再次与他相遇呢？”
“所以，我才想要从无所不能的河神大人那里求得他的去处，至少也得知道他的名字。”
“可以再次来到我的身边吗？如果是真心祈祷的话，能否让奇迹偶尔也眷顾一下我呢？”
看着这样的满香，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样子和某个曾抱着他痛哭的身影重合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天的场景又在陈鹿眼前重现，连同肩膀上被眼泪打湿的触感都被回忆起来，感觉那么真实。
我能够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了。”陈鹿拉住满香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带我去那个人以前的家。至少，也得知道他的姓名吧。”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满香额前的发丝，模糊了她的视线。
陈鹿伸出小拇指晃了晃，“都约定好了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