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上着鎖的門，總是引人遐想。
更何況，這裡是六百英尺高的通訊站頂部，存放着Gaia分腦的地方。
“不許動！轉過頭來！”
將U盤插入接口等待着密碼被破解的源真人慢慢轉過身來，山田朱麗葉正舉着槍，冷冷地凝視着他。
“那把槍，是長谷川給你的嗎？”
“回答我的問題！”朱麗葉的內心，宛若被烈火燒盡的荒野，只殘留着憤怒的餘燼，“是你……是你安置的炸彈嗎！”
“沒錯。”源真人點了點頭，神色坦然地回望着朱麗葉，“我在看到天野唯之後，就按下了炸彈的定時開關。但是我沒想到，你們會過來找我。”
“是你……是你害死了美雪……”朱麗葉的手顫抖了起來。
她蹣跚着走向源真人，那冰冷的殺氣不似作假。源思考着翻盤的手段，但是酸痛的雙腿已經失去了騰躍的能力，他已經無法在這個距離反擊了。
在這個時候，源發現了問題所在。
“你是怎麼上來的……六百英尺，以你的體力應該……”
沒有經受過訓練的正常人，不，即便是經受過特殊訓練的戰士，想要一口氣爬上六十層樓，也無法像是朱麗葉這樣輕鬆：“這樣啊……是Gaia批准了你上來，目的是想阻止我嗎？”
他想當然地做出了這種推測，但是朱麗葉搖了搖頭，她似乎不急於動手，又或者……沒辦法動手。
“我攻破了防火牆。”
“不可能！”源真人皺着眉頭，“雖然Gaia集中全力在對付‘神之楔’的病毒，即便如此，大門與電梯的防衛依然是最高等級，人類是不可能做到的，哪怕是速水……不，是他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朱麗葉站在那裡，無神的雙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情感，那是徹底的悲傷，徹底的孤獨。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以鼻子為分界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右側的腦殼攤開，露出裡面複雜的電路、芯片、人造組織、齒輪與軸承。
“你……你的大腦……”
源真人驚訝地楞在了那裡。
朱麗葉完好的那半邊臉擠出一個悲傷的表情，從那瞳孔中流下了清澈的眼淚，“五年前，我遭遇了交通事故，幾乎死亡，必須要改造大腦才能夠活下去。但是‘諾亞’實驗宣告失敗，天野唯小姐的成功幾乎不可能複製。於是，醫生們進行了一次全新的嘗試，保留一部分人腦，然後缺失的腦功能以電子腦代替。”
“這就是我，一個半人半機械的怪物。”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所以我被排擠了。沒有人願意理睬我，本來在東京改造人就會被欺凌，更別說是連腦袋都變成這樣的我！”
朱麗葉似乎是回想了那些慘痛的經歷，雙手抱住肩膀，不住地顫抖，就連手槍都跌落在地。
“只有美雪沒有歧視我，陪我說話，一起做功課，互相交換午餐……”
“難過的時候，只要回過頭，美雪就會在我的身邊。”
“被欺負，被毆打，被嘲笑……只要一想到我還擁有美雪，就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美雪就是我的守護女神，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沒有了美雪的世界，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砰”
突然之間，最後的道路敞開了。
門內亮着蒼藍色的光線，就像是置身於深深的水底。光芒來自控制台上那一台巨大的水晶體，它與無數電線相接，每秒鐘都有數以百萬兆的信息傳入它的存儲系統，由運算模塊解析后得出結果，再傳達給人類。
這就是日本實質上的統治者，人工智能——Gaia。
朱麗葉低下頭撿起手槍，顫巍巍地說道：“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但是……傷害了美雪的人……我一定要親手完成復仇！”
“等等！”源真人拚命高喊，“那個女孩並沒有死。”
“你騙人！沒有死的話，為什麼美雪不出來見我，那條斷臂又是怎麼回事！”
源真人嘆了一口氣，他嚴肅地說道：“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因為那樣會讓你崩潰……但是，我需要你的幫助，所以，作為交換，我告訴你真實。”
朱麗葉凝視着源真人，視線中沒有動搖，有理由相信，她隨時會開槍。
“為什麼她在朋友死後性格大變？”
“為什麼和你一樣在東京出生的她，會了解那麼多有關黑客的事情？”
“為什麼她那麼堅決地要復仇？”
朱麗葉吼道：“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她的腦殼已經合攏，在醫生的手術下完全看不出改造痕迹的右臉，從那義眼中，流下了有着機油氣味的眼淚。
“雨宮麻衣的驗屍報告你看到過嗎？有人告訴過你嗎？”
“根據警方的資料庫確認，這個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源真人的話語，讓朱麗葉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有什麼東西要來了，巨大的，不可思議的，令人絕望的東西，正在高速地撲面而來！
“那！和我們交流的人是誰？那個溫柔的，總是包容我們的任性的麻衣，她到底是誰？”
“法醫解剖之後確定，雨宮麻衣是一個機器人。她的工作就是待在寺井美雪的身邊，穩定她的情緒。也可以認為，她的任務就是監視寺井美雪，給予她正在度過和平幸福生活的假象。”
雨宮麻衣宛若天使般微笑着的面龐在山田朱麗葉的面前閃過。
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持槍的手不斷顫抖着。
“這樣做……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小心垂下槍管，隨後又趕快舉起，兩隻手握緊扳機，既然如此也無法扼制身體的顫抖。
“你知道嗎？日本是沒有死刑的，那些犯下重罪的犯人，你知道最後都去了哪裡嗎？”
朱麗葉搖了搖頭。
源真人深吸一口氣，拋出了那巨大的真實：“他們都以最新的科技植入了虛假的記憶，送往不同的城市作為普通人生活下去。”
“沒錯，就像是寺井美雪一樣！”
天與地瞬間顛覆，山田朱麗葉感受到一陣無法抵抗的暈眩，扶着牆壁乾嘔起來。
她想要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想要從這真實中逃離。但是源真人的話語卻接連不斷地避過她的手指，鑽進她的耳膜。
“生存在虛假的世界裡，無論眼前所見，耳朵所聽，全部都是虛假的全息投影。不僅如此，就連自己的記憶，度過的人生，身旁的友人，也全是編造出來的謊言！”
“這就是Gaia的真相！這就是西日本和平發展的現狀下所隱藏着的巨大黑暗。”
“Gaia不被允許殺人，但是這樣與謀殺又有什麼區別！不，這是比謀殺更加殘酷的刑罰！它把身為人類的尊嚴給踐踏了！”
源真人越說越激動，甚至連身體的疲憊與痛楚都給遺忘了。
“人類需要幸福，但不需要虛假的幸福！人類需要安全，但不需要沒有自由可言的安全！”
“朱麗葉，你應該站到我這邊來。只有毀掉Gaia，才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朱麗葉像是突然失去了供電的木偶，手臂獃獃地垂落，她已然找不到支撐自己世界的中心。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那麼……
“我認識的那個美雪和麻衣，其實是偽裝出來的人格？現在的美雪，才是真正的美雪……”
“沒錯，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是她騙過了Gaia，偽裝着自己。然後，用為朋友復仇這個借口留在了京都，終於找到了機會，假死脫身，獲得自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這一切都是假的！美雪不會騙我，而且……我們約好要一起複仇，要一直在一起。她不會拋下我，一個人離開的！”
美雪的面龐，美雪哭泣的聲音，美雪纖細的肩膀與身體的溫度……
這一切的一切，這讓朱麗葉在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所有美好，都在這個瞬間蒸發了。
空蕩蕩的內心就像是被野獸啃噬着一般傳來無法忍受的鈍痛。
“我是為了美雪而誕生的哦。”雨宮麻衣臨死前的話語，那溫柔的笑容，那曾經讓朱麗葉感動到流淚的真摯情感……原來也是虛假嗎？
“我到底要怎麼才能和這個世界戰鬥！”哭泣着的寺井美雪，那個瞬間她就已經知曉了真相嗎？為什麼沒有告訴自己，為什麼不帶着自己一起離開！
源真人突然朝着屋內喊去：“喂，Gaia，你應該在的吧！”
“根據Gaia四原則，你不能對人類撒謊。告訴這個女孩，什麼是真相！”
從屋內傳來了電子合成后那沒有情感波動的聲音，彷彿接觸不好而斷斷續續的聲音讓山田朱麗葉感到愈發的痛苦。
“人類……愚蠢……”
“罪人……管制……虛擬記憶……確認……”
“寺井美雪……並不存在……”
朱麗葉感覺心臟失去了依託，向著雲端之下，一直墜落，一直墜落……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令她徹底絕望的話語。
“友情……虛擬體驗……偽裝……”
“虛假……”
源真人從懷中掏出了槍，對準Gaia的主體。
“現在，你應該能夠理解……”
“砰！”
槍聲響起，有人扣下了扳機。源真人低下頭，望着自己胸口的洞。一瞬間，所有的記憶都翻滾着向他襲來，世界遁入黑暗，意識也逐漸模糊……
“不行！我不能死在這裡……”
他強撐着按住牆壁，血沫從嘴唇中不斷溢出。
“自由……我要給人類帶來自由……我不能在這種地方……”
“砰！”
山田朱麗葉走上前，她對着源真人的背部又開了一槍，隨後繼續扣動扳機。
“砰砰砰——”
咔嚓，彈夾發齣子彈耗盡后的聲響。朱麗葉又連續扣動了幾下，隨後面無表情地將手槍甩掉。
“制止……感謝……”
“別誤會，我不是為了保護你才開槍。”
朱麗葉一腳踏上已經千瘡百孔的源真人的背部，她的眼神中只剩下無處宣洩的痛苦與仇恨。軟蠕蠕的肉體在她的腳下變形，血從身軀下面漫出來。
這個強大的男人趴在地上死去，手臂還直勾勾地伸向通道盡頭。
朱麗葉看到了他手中的劍。她廢了很大的力氣，都沒有辦法將源真人的手指挪開，彷彿那把劍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實在沒辦法的朱麗葉只能用他藏在腰間的匕首將他的手臂鋸斷。
她揮舞着斷臂，斷臂握着劍，就像原本就是一體般的穩當。
於是她滿足地點了點頭。
她就這麼握着源真人的斷臂，向著通道盡頭走去。
“Gaia，你還在嗎？該聊聊我們之間的事情了。”
代表思維活躍度的碧藍色光線抖動了一下，Gaia說道：“人類……總在重複同樣的錯誤。”
山田朱麗葉舉起斷臂，源真人的劍浸潤在藍色的光芒中，泛起斬斷虛妄的鋒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