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東山區,六波羅蜜寺。

作為平安時期遺留下來的古迹,這座寺廟幸運地避過了戰火的洗禮,至今保持着完好的建築格局。幾百年前為了稽查京都、監察朝廷動向而由鎌倉幕府設立的六波羅探題官職早已不復存在,餘下的只是這山間古寺,以及留在附近居民心中的古老故事。

時任六波羅黑客組織領袖的須田龍一自稱為鎌倉時期鼎盛一時的須田家族的後代,真假未曾可知,畢竟須田一族已經於三戰中滅亡,連族譜也沒有留下。

但是即便眾人內心懷疑,也不會愚蠢到當面說出來。

畢竟須田龍一可是以一己之力,建立了六波羅黑客組織,於戰後化為一片焦土的東山區稱王稱霸的梟雄。

他選中六波羅蜜寺為據點,不僅在現實中佔據了這真言宗的寺廟,甚至在網絡空間內也以此為據點,構建了只有六波羅的人才知道連接代碼,能夠自由出入的“六波羅國”。

這個男人的野望,即便是三歲的小孩也能夠看得出來。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他一定早就被取締了。但是在這戰亂時代,一個強有力的領袖,是民眾們嚮往的目標。

有着野心,展露手腕,就會有人追隨過來。

時至今日,六波羅已經成為京都最大的黑客勢力,就連京都市的警督都要對須田龍一忌憚幾分。

東山寺的居民飽受欺凌卻無可奈何,只能在暗處咬牙切齒地咒罵。

——六波羅,六波羅!

——豺狼惡犬

——暴屍荒野

但是就算讓須田聽到,他也只會大笑着以膽怯者的詛咒當作美談來下酒吧。

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所以當手下打擾他賞花的興緻,衝進偏殿向他稟報有入侵者襲擊空間防禦系統的時候,他只是淡然地坐在那裡繼續斟酒。

“是什麼人?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這個……還不清楚。”

“那就搞清楚了再來彙報。”

須田的反應讓報信的人冷靜了下來,他喘了口氣,說道:“我剛在大廳喝酒的時候,突然有人衝進來開槍,好多兄弟都被擊倒了。”

“來了多少人?”

“一個人。”

須田的眉毛揚了揚:“什麼人?”

“女人。”

“有趣,一個女人居然敢闖我六波羅的大門。”須田站了起來,他坐着還不能發覺,一旦站起來,就像是殘暴的黑熊一般,一種狂野、兇殘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米九的個子以日本人而言格外出挑,袒胸露乳,器宇軒昂,顧盼間帶着一股睥睨縱橫的氣魄。

“帶我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巾幗人物。”

兩個人穿過幽深的廳堂,寺廟古樸的木質走道在腳下“吱吱”作響。

六波羅蜜寺雖然不是什麼名勝古迹,但是在燈火酒綠的城市之中留下來一種幽古的氣氛,的確讓人感受到了與眾不同。彷彿從世界外側剝離開來,獨佔一片天地,身心頓時開闊。

到達大廳的時候,戰鬥還在持續。

六波羅的黑客們持着火器以桌椅、牆柱為掩體,不時出去還擊。三戰時常用的TKM41德國產半自動衝鋒槍的.45口徑子彈漫天飛揚,彈殼滾了一地,只為了捕捉僅僅一個人的身影。

她卻如同鬼魅一般,藉助屍體、陰影、牆壁,不斷地躍進着,縮短與敵人的距離。

同為德國產的伯德7式新型衝鋒槍在她手中就像是會跳舞一般,總是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傾瀉出彈幕,讓敵人倉皇退避。

“右手裝載了輔助射擊軟件嗎?從這個精準度來看,應該不是南非產的劣等貨。俄羅斯?意大利?難不成是美國特朗尼爾軍火公司的最新式機器手臂?”

“應該不會吧……”說完,須田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眼神卻變得極為冰冷。

原本正在指揮戰鬥的黑客這個時候跑了出來,低着頭說道:“非常抱歉!屬下無能,沒能擒下敵人,居然驚動頭領……”

“唉,別太緊張,她本來就不是你們能夠應付的對手。她也只是跟你們玩玩,還沒使出真本事。”

“什麼!這還只是玩玩……”

男子愣愣地望着滿地的血污、破裂的牆壁、哀嚎着的夥伴,感覺一種名為恐懼的漩渦出現在他的腳下,將他逐漸吞噬。

“到此為止吧,黑客殺手。”

須田龍一拍了拍手,還在還擊的手下幾乎是瞬間就停火。他們恨恨地瞪了敵人一眼,不甘心地退下。

敵人也沒有追擊,她站在那邊。

還是那平凡的五官,缺乏表情變化的臉,身上留下的幾道傷痕撕裂了精緻的人造皮膚,露出光澤鮮亮的金屬表層。

“全日本唯一一例,包括腦袋在內,全身都接受了改造的義體人,人為製造的戰鬥兵器,通稱黑客殺手。我沒說錯吧,天野唯小姐。”

天野唯默不作聲地換上彈夾,隨後望向須田龍一。

電子義眼掃描他的全身,將儲存在服務器雲端的個人信息詳細地鋪展開來。

從身上有多少傷痕,喜歡抽什麼牌子的香煙,到有過幾個女人,身體素質如何……

只要是能搜集到的情報,這裡全都有。

她的義眼,能夠與通訊站直接連接,從那裡獲取龐大的數據情報。這讓她在行動的時候,總是能夠搶先預料到敵人的行動。

身體都由高強度金屬構成,在那堅實的金屬外層下面,是電線與保護電線、安裝傳感器的人造肌肉組織。

這讓天野唯的體重遠遠超過她的體型。

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

讓她成為黑客殺手的,並不是這副金屬化的身軀,不是能夠輔助射擊的手臂、不是具備八百馬赫驅動力的核心反應爐、也不是能夠近距離抗下輕型子彈的防護層。

而是電子化的大腦。

沒錯,與只是安裝電子芯片的普通人不同,整個大腦全部電子化之後,對於數據的運算能力幾乎可以媲美小型的超級運算機。

如果人類藉助電子芯片,能夠將處理外界情報的能力提升到Gaia的百萬分之一。

那麼天野唯便具備了Gaia萬分之一的運算額度。

這是人類與非人的區別。

須田龍一像是欣賞美麗的工藝品一般,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那作為女性而言缺乏魅力的身軀,他對那貧乏的身體產生了慾望。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想要掠奪美麗、想要祈求強大。

正因為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才更想要奪取過來,放在自己身邊。

不過,須田也能理解,那不是自己能夠接觸的東西。

作為“諾亞”實驗的唯一殘存體,天野唯具備着遠超出其性能的重大價值。

那就是全人類電子化的可能性。

Gaia居然會將這樣的研究對象給放出來行動,須田感覺到不可思議。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將這份奇迹獨佔,囚禁在自己身邊。

或許這就是AI行動的一些不方便之處吧。

無論如何,它總是要按照自己給自己定下來的規律,不可能像人類一樣為所欲為。

因為人權高於一切,所以哪怕剝奪天野唯的人身權益能夠大大推進科技進步,Gaia也只能讓她自由行動,最多由電子警察對她進行更為嚴密的監管。

對於這一點,須田龍一感到非常不爽快。

人生就是掠奪,站上權力的頂點卻不運用這份權利,是一種背叛。

他極度憎恨着Gaia。

不是因為專治、不完全的自由、以及被AI領導的屈辱。

他感到憤怒的是,Gaia剝奪了人類對於權力的想象,將征服的意義給改變了。

須田的強欲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是人類慾望的集合體一樣。

鼓吹暴力、信奉專權、踐踏尊嚴。如果讓他上台,他有自信會成為遠超Gaia的暴君,會讓人類成為真正的奴隸,剝奪思想的自由。

但是他也允許反抗,享受反抗,並會熱血激昂地將那些人處死。

棲居於京都的暴君露出獠牙,感受到一種無可挽回的衝動在自己體內徘徊。他享受着這種焦躁的感覺,認為這便是活着的實感。

隨後,他關掉了芯片的開關。

血跡消失,牆壁完好,他還是端坐在屋檐內,欣賞着庭前的櫻花。

“真是了不起的黑客技術,這就是電子化大腦帶來的運算力嗎?居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防火牆,讓我看到虛擬的場景。作為威脅而言,的確手段高超。”

“交出無面人。”

天野唯沒有和人廢話的習慣,她的腦海中似乎只有執行命令這四個字。那張普普通通的臉上,連一絲感情的波動也沒有,眼睛彷彿一汪死水,帶着亘古不變的絕望。

“無面人?我可沒有藏着這麼厲害的底牌。”

須田龍一摸着鬍鬚大笑起來。

“殺人放火是六波羅的專長,陰謀詭計就不是我們擅長的領域了。”

“指令。”

須田龍一皺着眉頭,天野唯給他展示了那條引爆炸彈的指令,的確是來自六波羅蜜寺。

“原來如此,的確,指令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但是啊,昨天下午是我的小女兒正好滿月,請了很多人前來喝酒。就算這條指令是從六波羅發出來的,也不是不可能吧。”

“恐怕,無面人正是盯上了這個機會。”

天野唯沉默地凝視着須田龍一。

“你的測謊儀,能夠分辨我有沒有說實話嗎?我很好奇,因為有些時候,就連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有沒有在騙人。”

天野唯的義眼閃爍着橘黃色的光芒,過了片刻,她開口說道。

“最高指令——將相關人員的資料發送到京都警察署內部。”

那居高臨下的命令語氣顯示出無機質的冰冷,須田龍一對此並沒有生氣。他凝視着院子中的櫻花樹,無論在網絡空間中看上去多麼美麗,在關掉電子芯片的現在,也不過是一顆光禿禿的死樹罷了。

“最高指令嗎,老爺子這次是動真格了啊。”望着遠去的天野唯,須田龍一摸了摸下巴,吩咐下去:“把昨天來過六波羅的人全部找出來,給我列一個名單。”

黑客與警察是一體兩面的存在,警察給予黑客生存的空間,同樣的,在面對這種重大事件的時候,黑客也會出力幫忙。尤其是,這次可是特備對策司的那個老爺子親自下令。

當然,須田龍一沒覺得光靠這樣的做法就能抓住兇手。無面人最早出現在京都是今年年初,第一個案件是謀殺了一群去西京區桂離宮旅遊的遊客。從那以後,他接連不斷地作案,每次都安然逃脫。

之所以被稱作“無面人”,就是因為他永遠不會露面,不表現任何政治傾向,不會做出宣言。

正因為沒有任何的行動理念在內,所以他的行動也無法預測。尤其是別的不說,他隱藏的能力的確高超,尤其是經常藉助他人來完成自己的目的。

比如這一次——

“源真人嗎?的確,昨天請了他過來表演能樂。這次附身的人是他嗎?”

“哼,只會躲在別人背後的跳樑小丑。”

須田龍一傳下指令,全力搜集無面人的情報。

手下們對於須田突然起來的行動習以為常。他就是這樣的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不懂得節制,不懂得忍耐。

——只要抓住無面人,你就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吧,黑客殺手。

——到那個時候,你會屬於我。沒錯,我想要的東西,哪怕是月亮,也要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