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一天匆匆而过。

战斗从半晌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不,这算不得战斗。

宁知尘只是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钟铉的表演。

半天的时间过去,钟铉自己都数不清进行了多少次斩击,双手早就已经麻痹的失去了知觉。斩出去多少剑,就相当于失败了多少次。

他从开始一直失败到了最后,一次都没能破开宁知尘的防御,甚至就连让宁知尘移动一下都不行。

直到如今,他连动一下胳膊都变得酸痛难忍,两条手臂方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每活动一下就会发出瘆人的咯咯响。

“哈……哈……”

口水自嘴角留下,这一天里钟铉癫狂过,歇斯底里过,竭尽全力过,可不管他怎么怒吼,怎么挥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永远都是“刚刚好大一点”。

永远都是“就差一点成功”。

永远都是……“失败”。

观众席上的全体万剑门弟子也全都静默下来,甚至有人已经默默离开。

这不是他们期待的比赛。

这是万剑门在单方面的受辱。

甚至还有人咒骂起了直到现在还不知耻的钟铉,诅咒着他的不自量力,痛斥着他欺凌弱者,以及遭报应的活该。

这些声音自然不可制止的传入了钟铉的耳朵里,可钟铉空白的脑子已经无暇处理这些信息了。

他就像是个陷入无限空转的机器,只会麻木的用得不到结果的斩击来不停侮辱自己,侮辱万剑门。

这份叮叮铛铛的噪音一直持续到了一名黑衣人的身影出现在台下为止。

“老宁,别跟他耗了,叮叮当当打了一天的铁,这都到吃饭的点儿了。”

不知何时来到擂台下面的墨寻冲着台子上坐了半天的宁知尘大声嚷了一嗓子。

“呼……呃,啊?”

盘腿坐着摇摇欲睡的宁知尘听到墨寻的呼喊,肩膀抖了一下睁开眼睛,茫然的左右找了一圈,才在台下看到了墨寻。

“到晚上了?哦……墨鹊妹妹好点儿了吗?”

“我给送回客房睡觉去了。”

“诶……”

知尘的脸上立马挂上了失落的表情,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惋惜的活动了一下手脚。

“真可惜,若是墨鹊妹妹能在台下看的话,我还想跟这位好好的过两招呢。”

“嘁,得了得了,回头等墨鹊醒了我帮你编瞎话,好好的吹你一顿英明神武就是了,你快让那玩意儿停下吧,叮叮当当的我都快耳鸣了——啊,对了,今天晚上有花云酒楼的红烧鹅和炖老母鸡,我还整了几包他们家秘传的蘸料,你再不完事儿菜都凉了。”

“得嘞!”

一听墨寻提到晚饭,原本表情黯淡的宁知尘再度焕发容光了起来,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看着已经整个人麻木的神志不清的钟铉,笑着抱拳拱手:“既如此,那恕在下不再奉陪了,这局是钟铉兄你赢了。”

说罢,宁知尘抬手握住翠玉命剑,按照规定,在宁知尘碰到剑柄的这个瞬间就算钟铉获胜。宁知尘抬起了剑,收入剑鞘之中,随手一扬,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钟铉机械而无力的一斩,顺手一拽,将这柄重剑从钟铉的手中夺过。

“恕我直言,若是钟兄只有这点儿斤两,劝你还是不要想着从方姑娘手中接过什么首席弟子之名,这辱没的可是你们万剑门的名声。”

说罢,宁知尘将那重剑随意的丢在地上,转身跃下擂台。

“呃……呃……”

然而,宁知尘的话语并没能传入钟铉的脑海,他麻木而迟钝的挥舞着手臂,仍然保持着握剑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的斩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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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等回到客房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

点上灯,石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肉饭菜,墨寻倒了满满的一碗酒送到面前的宁知尘跟前,啧啧叹道:“要么说你们正道弟子就是又蔫儿又坏呢。”

“诶,墨兄,我这可也是为了墨鹊妹妹出头才这么做的啊!”

宁知尘颇为冤枉的端起碗来申辩道:“你总不能让我跟你一样,直接废他一只手吧?”

“嘿,那小子好像本就对那什么方纫珺有心理阴影,你再闹这么一出,他将来妥妥的是没出息了。”

墨寻恶劣的笑着,用筷子抄起来了一块儿鹅肉送入口中,颇为享受的眯起眼睛品味着烧鹅的味道。宁知尘则摇晃着碗里的酒水,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他有跟墨鹊妹妹那般强韧的心性,那哪怕是我再多跟他耗上半天,怕是也无法将其击垮。道心不稳怨不得别人,只怪他天性心胸狭隘……分明就对虚名挂心不下,却非要给自己冠个什么‘剑痴’的名号,也是贻笑大方。”

“哟,难得有宁少侠也瞧不起的人啊。”

“本来没那么多,来这一趟万剑门,多了好几个。”

宁知尘叹一口气,低头抿了一大口酒水,忽然脸色一变,扭头一口把酒吐在了地上,惊愕的抬起头来:“墨兄,你往这酒里兑水了!?”

“没啊,你这碗就是白水,我用筷子沾了点酒在你碗里涮了两下而已。”

墨兄竖起一根中指对着宁知尘:“就你那点儿酒量,只配喝这个!”

“你,你不能这样啊,我好歹也算打了一天了,你你你给我满上!”

“滚蛋,就你这一杯倒的废物还想沾酒,呕呕呕!”

墨寻一把拍开了宁知尘伸过来要抢酒的手,反手用筷子夹了一块鹅肉塞到宁知尘手里。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清楚那个锦绣剑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唔,墨兄,你这人真的是一点儿江湖规矩都不通的。”

宁知尘抓着鹅肉,颇为不甘心的蘸了蘸跟前的酱料塞进嘴里,咀嚼了几口之后咕嘟咽下,看着墨寻说道:“今天墨鹊妹妹在打擂上用出来的剑法,是曾经万剑门首席弟子方纫珺姑娘自创的一套剑法,利用真气在阳光下制造出来曲折无实体的幻影,并非是刻意去制作,而是在每一次因闪避或受击,真气剧烈紊乱逸散时自动生成的影,这些虚影虽无实体和战斗能力,但却能在剑法实战最后一招时一齐的向着目标刺来,让被攻击者分不清孰真孰假,虚虚实实。”

“哦……?”

墨寻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宁知尘抿了一口蘸了酒的白水,用筷子在桌子上敲打道:“多年前我曾与方纫珺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大我三四岁,一手锦绣剑法出神入化,她那时已经能熟练的利用幻影的遮蔽在不同的影子之间进行快速的移动,使得最后所有的影子刺向的地方都能造成伤害,剑招华丽绚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墨寻微微的低下头,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你说的这个方纫珺姑娘,跟云澈……”

“长相略有相似,但绝非同一人,更何况当年方姑娘已经芳龄十八,跟云澈姑娘年龄相去甚远……何况这三天来云澈姑娘教授墨鹊妹妹的始终只是些万剑门入门的基础招式,还从未有传授过其他剑法的情况,更不用说即便是教了,这等神出鬼没的剑法也不是三天内便能应用到如墨鹊妹妹那般程度。”

墨寻没说话,在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界面中,呼唤出了墨鹊的属性列表,在墨鹊的掌握技能里的的确确没有“锦绣剑法”的字样,不过……

“就在这里!!”

“抓住他们!!!!”

“来!就在这儿!!!!”

客房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墨寻和宁知尘对视一眼,二人各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起来,而从客房外涌入的不速之客却迅速地将这小院堵了个水泄不通。

几十个身穿黑衣,手持火把的万剑门弟子堵住了客房院落的出口,他们一个个打扮的跟今天擂台上的那个裁判差不多,只是脸上的杀气重了不少。

墨寻上下打量了站在最头上的,像是队长模样的黑衣弟子,老觉得这人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见这名内门弟子从背后拔出长剑指向宁知尘:“大胆妖人!竟敢假冒宁少侠伤人性命!!”

“诶?”

宁知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的指着自己:“我?今天你们都看到了,我压根就没动过手啊?”

“哼,还有你身边的那名魔教妖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被称为魔教妖人的墨寻倒是没太大反应,只是仔仔细细的盯着这位领头内门弟子的脸看了半天,在目光略到此人的剑上时才幡然醒悟:“哦哦哦,我想起你是谁了!你,你你叫那个啥来着……”

黑衣弟子面色一凛,挥剑指向墨寻冷声说道:“少套近乎,谁认识你这魔教妖人!!”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就,就那天屠山寨的人里面有你一个来着。”

墨寻在袖子里摸索半天,掏出来一块圆圆的木头腰牌来,在那名黑衣弟子的面前晃了晃。

“这个玩意儿是你的对吧?上面还刻着一个‘凌’字来着,咋的?你是大内密探?”

腰牌的出现让那名内门弟子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自己的胸口摸索了一下,转而又变得恼羞成怒:“休要胡言乱语!你这魔教妖人,何时窃了我的腰牌!!!”

“我还顺了你半块烧饼呢,既然不是来跟我要腰牌的……那你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吗?”

“哼,还在装蒜吗!?”

领头的内门弟子冷哼一声,厉声怒斥道:“今日我门客卿长老惨死于修炼之所中,不是你等下手又是何人所为!!!”

墨寻一惊:“客卿长老?哪一位……诶,等等,不会是那个石木鸣吧!?”

“哼,大胆贼人,不打自招!!!”

黑衣弟子的表情变得更加愤怒,而墨寻和宁知尘却对视了一眼。

彼此无奈的笑了一下。

前脚知道名字,后脚人就没了

这得有多“巧”啊。

那名内门弟子冷笑一声:“不要再掩饰了,此事分明就是你二人所为,还不速速来认罪伏诛!!”

“啊呀——姑且不谈认罪不认罪……我说,你打得过这位宁少侠还是怎么得?”

墨寻双手拍在宁知尘的肩膀上把他推到自己跟前,那姿势像是架着个挡箭牌一样,躲在别人背后叫嚣道:“怎么?你也想跟他再叮叮咚咚的再打一晚上的铁?”

内门弟子看见宁知尘,紧咬牙关哼了一声:“不过是区区冒牌货罢了!”

“那你也打不过啊。”

墨寻嬉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朗声说道:“不过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老的也别老让小的在前面顶着了,出来吧,我们的解大掌门代理。”

……

“哼。”

不出所料,在墨寻大声招呼之后,从人群之中缓缓的走出来了一名老人。

正是解天逸。

墨寻笑着看向这位终于亲自下场跟人对线的老前辈:“哟,终于忍不住来这儿出头了?”

宁知尘也皱着眉问道:“解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解天逸的脸上满是不屑,冷冰冰的说道:“哼,怎么回事?!你们还跟我装什么糊涂,一个冒牌货,一个窃剑贼,今日杀我万剑门客卿长老,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易的能了结了么?”

宁知尘颇为疑惑的问道:“说是我们两人所为,你可有证据?”

“今日拭剑大会所有万剑门子弟全员在场,唯一离场的就只有你身边的那名魔教妖人,你还说不是你跟魔教串通一气,来害我门长老?”

解天逸的说辞让宁知尘眼睛一瞪,这位好脾气的正道少侠也不由得皱眉大喝一声:“当真荒唐!凭借如此捕风捉影的说词,你如何能定罪于我跟墨兄!”

然而解天逸不为所动,他眯起眼睛睥睨着宁知尘,像是在看一头渺小的蝼蚁。

“就凭你是个冒牌货, 就凭你身边的那个黑影,乃是半月之前蚺丹宗灭门一案的真凶!”

被突然点名的墨寻迷茫的摸着脑袋:“不对啊,相关人等我记得我都灭口杀干净了啊?”

这话把宁知尘吓了一跳,扭头傻了眼:“诶!?墨……墨兄?!”

“你慌啥慌,我又没承认我是。”

墨寻笑着拍了拍完全懵逼的宁知尘的肩膀,把他扒拉到一边儿,主动跟解天逸凑了个对脸儿。

“我还真的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得知我是真凶的?”

“哼,我自有门路,你这恶人既无话可说,那便速速束手就擒吧!”

“就凭你一个区区凝元中期?”

“那又如何?”

解天逸像是有什么底牌一般,有恃无恐的看着墨寻,振臂一挥。

“来人,将这两名残杀我门长老的暴徒……拿下!!!”

一群万剑门弟子蜂拥而上,墨寻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宁知尘也迅速地拔出剑来准备应敌,不过片刻之后,他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

“墨兄,不妙……”

“喂,老宁,露出那张苦瓜脸干嘛,你不会是以为灭门那事儿真是我干的吧?”

“不,灭门的事儿之后再说……墨兄,事情有些麻烦了……”

蹭——

宁知尘拔出了碧绿色的翠玉命剑,表情严肃地说道:“现在包围我们的这几十号万剑门弟子,你可知是什么修为……”

“……”

墨寻左右看了看周围人群,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后退一步。

“今天这个词儿听得有点儿多,所以我姑且瞎说一句……不会他妈……全是凝元中期吧?”

“你一向猜得很准。”

“艹!”

看到两名年轻人脸色大变,解天逸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容来,他振臂一挥,一群的万剑门弟子朝着二人包围了过来,渐渐地将两人逼到了院子的中央。

墨寻跟宁知尘背对而立,脸上的从容不见了踪影,咬牙笑道:“我说老宁,这几十号凝元的……你干的过吗?”

“守则无法脱身,攻则便护不了你跟墨鹊。”

“嘿……那没事儿,我跟墨鹊逃跑还是有一套的,你能跑的掉就行。”

墨寻松了一口气,眼看着万剑门弟子渐渐逼近,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不过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太亏了些……万幸从群屹镇出来后,我养成了一个时刻在居住地下埋点什么爆炸物的好习惯。”

“墨兄,你……刚才说啥?”

“注意脚下,老宁,一会儿给你听个响的——”

正当笑容愈发危险的墨寻即将使出自己的最后手段时,人群之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喊。

“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