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所行之處,燈光會暗淡,光明會消散。

現在,一隻完全鋪展開來足足有六七米高的夢魘在追獵着它面前手無寸鐵的少女,彷彿是漲潮時的巨浪要去吞沒海灘上正在逃離的幼畜一般,鋪張開來的暗影幾乎是從少女的整個後方侵襲過來,隨時都要將少女拽進深不見底的黑暗。夢魘吸收環境光線的特性總會遮蓋住其本體又細又長的本質,而也是因為這種特性,夢魘的真實行動會很難被看清,所以大多數夢魘在人類眼中的姿態就如同高聳的異形骨架上矇著不停飄蕩的黑色薄紗並站在黑暗處一樣——當面對延展體型超過三米以上的夢魘時,其震懾力無異於漆黑的夜色中站在海嘯襲來的沙灘上直面大海一般。龐大的事物與未知有着同等的效力,同樣可以給予恐懼。

·

歌莉婭能夠聽得到夢魘經過時特殊而輕柔的聲響,就好像是微風拂過樹間枝葉的“沙沙”聲——安逸也尤其致命。老實講,如果不知道這種輕柔的聲響是夢魘而就無知地被其吞噬殆盡,對於“伊甸園”尚且活着的人來講無異於一種異樣的幸福。幸福有很多種,其實際意義具有相對性,這就是相對於“伊甸園”居民來講的一種名為“無知而幸福的逝去”的幸福。“伊甸園”有很多人都這樣幸福的消逝在了陰影中,也有很多人不幸地得知了夢魘的真相。

儘管已經與追逐自己的夢魘拉開了一段距離,歌莉婭也不可能想回頭張望,因為那致命的“沙沙”聲彷彿一直就在自己的耳邊徘徊一般,縈繞不止。

隨着眼前的熒光屏越來越大,歌莉婭馬上就要抵達那個大型安保區了。

少女被夢魘追逐,奔向了更多的夢魘。

·

莉莉絲已經稍微回復了體力,緩緩地用手撐地從冰冷的地板上搖曳着站了起來。面前半趴在一片血紅中的邁婭再度恢復了面無表情的容貌,始終用真紅的雙眼緊盯着莉莉絲紫色的眸子不放,彷彿隨時都會撲過來——但按照現在的距離考量,邁婭無法在優勢腳受傷的情況下猛撲到自己身上,莉莉絲也因此鬆了口氣。

“...你究竟是什麼啊。”

對着操縱自己友人肉體的存在,莉莉絲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我?當然是邁婭...”

出人意料地,邁婭回復了莉莉絲。

“...從邁婭的身上滾出去,怪物。”

“我要怎麼從自己的身體上離開呢,你希望我死嗎,莉莉絲?啊,對,先前你是拋棄了我啊?你果然不希望我繼續活着吧?”

“...”

莉莉絲不打算再理會眼前這個披着邁婭皮囊的怪物,打算在歌莉婭將夢魘引到所謂“安保區”前先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莉莉絲啊...在薩蒂爾姐姐那裡,你好像從來沒有受到過誇獎吶...”

“...閉嘴!怪物,你能知道些什麼?”

“你‘嫉妒’着大家呢,不是嗎?什麼也做不好的你,因此而孤僻的你,一直以來都‘嫉妒’着大家吧?在每次我和墨洛珀過‘生日’的日子,為什麼入夜後你都要一個人偷偷跑出去在湖邊哭泣呢,你難道不是嫉妒着我們兩個有自己的‘生日’嗎?為什麼你什麼活動都那麼‘消極’,你難道不是在‘嫉妒’着我跟墨洛珀因手藝好而得到誇獎嗎?為什麼你總是會在遠處眺望和鹿群親昵的墨洛珀,你難道不是在‘嫉妒’她天生與動物的親和嗎?”

“閉嘴!給我——閉嘴啊!你知道什麼!你這個怪物!”

邁婭的言語彷彿利劍般刺穿了莉莉絲心中什麼柔軟的部分,使得莉莉絲霎時間轉過頭來對着眼前的怪物發出了怒吼,臉上的肌肉與繃帶扭曲在了一起,而邁婭則是用輕輕地冷笑嘲弄了莉莉絲失了智的反應。

隨即,莉莉絲也注意到了自己受到了邁婭的誘導,趕緊向著燃燒着火焰的內心澆下了冷水。幻想出的冷水可以減緩心中的火焰,卻無法將其真正撲滅,莉莉絲大衣上紅色的傷痕變得更加而巨大了,像是墨汁染上了素紙般的蔓溢開來。

“該死...是讀取了邁婭的記憶嗎...夢魘...或許是可以的吧...”

邁婭再度面無表情地盯着壓抑怒火的莉莉絲,彷彿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彷彿一具失去了靈魂的人偶一樣。

·

終於,歌莉婭抵達了巨型安保區。

此刻的歌莉婭可沒有喘氣的功夫——不僅是因為後邊的夢魘仍舊窮追不捨,更是因為同樣自內心溢出的茫然感——然後呢?

然後我該幹什麼呢?

~...~

路西法只是說將夢魘引到安保區就好了,但是完全沒有提及如何‘解決’夢魘。

沙沙——

伴隨着夢魘發出的恐懼之音逐步在歌莉婭的耳畔擴大,歌莉婭感覺到冰涼的液體從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正向外滲透,刺骨的寒意再度包裹了歌莉婭的全身。

——檢測到夢魘接近,開啟捕獲倉,請放置自——請進入——

~...~

一陣如拉斐爾般機械的強調響起,安保區內的其中一個鐵罐子應聲打開。那鐵罐子裡面的材質和外面無異,但是卻有着很多看上去就觸目驚心的機械爪。

此時,歌莉婭已經感覺到頭頂的燈光愈發黑暗了。

——請進入——

機械的強調再度響起。

~別進去!歌莉婭,往旁邊跳!~

正當如溺水者尋到救命稻草一樣的歌莉婭想都不帶想地就要進到那鐵罐子里時,拉斐爾一反常態感情強烈地向著歌莉婭發出了警告。和常態劇烈的反差使得歌莉婭在剛聽到時差點沒辨明聲音來自腦海中的拉斐爾,但那幾乎都像是破音的嗓音在瞬間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側身一躍並用四肢撐住了地板,生生地從“安保區”範圍內跳了出去,但是身後夢魘劃過的利刃般的觸鬚仍舊在歌莉婭雪白的肌膚上劃出了一道赤色的弧線。

“啊啊啊,真是,多麼的,遺憾。”

方才“安保區”機械的強調替換成了熟悉的男聲,那聲音仍舊是非常熱情,同時又好像在嘲弄着什麼似的。

“...路西法先生?你,騙了我嗎?”

“沒有哦,歌莉婭小姐,如果你進去的話,的確是能解決掉這個夢魘呢——連同你一起解決掉。嘛,其實後者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我還是比較想要一個活的MT型號呢。”

“‘安保區’...是專門用來抓我的嗎?”

“不是的哦?這些玩意是原先13區的人類——我曾經侍奉的主子們的傑作——要不我打開這些罐子給你看看?”

歌莉婭現在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巨大的夢魘——老實講,如果能夠給歌莉婭一個喘息的機會把視線移開,歌莉婭一定會立馬將目光從那深淵中拔出來。那個夢魘,那個帶給歌莉婭恐懼的夢魘,此刻卻乖巧的待在了原地,用頭一樣的器官看向歌莉婭——就好像在等待着主人的指示一樣。

——咔噠——

巨大安保區內滿地都是的鐵罐子逐漸全都打開了。

第一個,是空的。

第二個,是空的。

第三個,是空的。

第四個,搖曳的暗影從中像是突破了束縛般的流出來,伴隨着安保區的燈光頓時更加的黑暗,歌莉婭看到的東西足以給這個小姑娘留下一生的陰影。

歌莉婭那雙金黃色的眸子所倒映出的,是人形的黑暗——痛苦掙扎着的人形被黑暗包裹着不斷鬼畜般的扭動,其四肢被機械爪所束縛,像極了古時候一種將人綁在杆子丟在田中上生生做成木乃伊的刑罰完成之前的樣子。

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

安保區完全被濃稠的黑暗所吞沒,被人形的黑暗所淹沒。

歌莉婭感覺喉頭好像有什麼東西阻塞了般,想要驚聲尖叫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歌莉婭的內心深處,夢魘仿若也從鐵罐子里溢滿而出。

“用自動人形配合生物信息素吸引夢魘附身,啊啊啊,創造這種方式的人類可真是——天才啊,你說是不是啊,歌莉婭小姐?”

~——~

路西法的聲音再度回蕩在路徑交匯大廳中,但是和拉斐爾的聲音一樣,已經完全無法傳達到歌莉婭的腦海中了。

·

“那是——什麼鬼——什麼鬼啊!”

目睹了安保區所發生一切的莉莉絲剛剛恢復的冷靜再度如玻璃製品般出現了裂紋。莉莉絲從3區到13區的一路上,見鬼的事情的確是經歷了不少,但是此刻她的精神幾乎已經無法再次完全接受類似的事情——尤其是在同伴逝去之後。曾經的友人已經隨風而逝才終於抵達了13區,本來希望能夠在這裡尋得最後的庇護所——但是這哪裡是庇護所?這哪裡是‘天堂’?這麼久以來的犧牲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13區是真正惡魔所在的“地獄”,莉莉絲現在才真正認識到了其帷幕下黑暗的一角。

“不行...還有歌莉婭那孩子...”

莉莉絲猛烈地搖動着自己的頭,長長的馬尾辮誇張地甩來甩去——拚命挽回冷靜的莉莉絲想到了歌莉婭——那個孩子,已經癱坐在了原地——如果再不離開的話一定會被夢魘吞噬的——不能——不能放着那孩子不管——

莉莉絲的友人已經全都逝去了,現在所有的也只有剛剛認識的“歌莉婭”了——所有的只有“歌莉婭”了。

“所以——搖夠了嗎,莉莉絲?”

熟悉的聲音在莉莉絲的耳畔響起,緊接着莉莉絲的眼前的天地便如萬花筒般的旋轉——背部撞到了柱子上,清脆的“咔噠”聲夢幻般地響起——隨即消逝。

邁婭的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完好如初,彷彿是從未受到過傷害一般,正傾斜地用血紅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完全癱倒的莉莉絲。

“嗚恩...啊...”

“你果然——不行啊,莉莉絲。”

莉莉絲感到濕潤的液體流過臉頰,是因為劇烈疼痛呢,還是因為那再熟悉不過的昔日友人開玩笑似的嘲諷與當下情況帶來的落差呢?

莉莉絲深知,自己如果再不發動“底牌”的話,隨時都會被邁婭處決。但是邁婭這次並沒有再走過來,而是獃獃地站在原地,注視着此刻虛弱無比的莉莉絲。

她在猶豫,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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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爪張開了,現在歌莉婭眼前的是一支夢魘與夢魘附身的扭曲人形組成的恐怖軍團,正緩緩走過來的真實夢魘。

“啊啊啊,完全嚇傻了呢,嗯,這下子只要直接捕獲就好了吧?”

路西法對着癱坐着的可憐少女作出了判斷。

話說回來,這個“歌莉婭”還真是麻煩啊,嘗試着用“納米蟲”和“病毒”感染居然全都沒用——看起來那個“拉斐爾”也是同格的AI啊。真的是,蠻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呢——在給人找麻煩方面。不過,那個Cronus代碼,好像從來都沒在數據庫出現過啊,是和我的Pan一樣也是最後的那幾個序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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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誰也聽不到的地方,一個機械的聲音此時並非是對着少女,而更像是對着自己說道。

~Cronus,強制發動~

~確認已獲得個體操縱權~

~狩獵開始~

整個大廳的照度值瞬間下降了一半之多,宣告着夢魘的降臨。

金黃色眼眸的少女心中溢出的夢魘將其吞沒,吞沒了周圍的光芒。

原本白皙的皮膚與黑暗融為了一體,化作了四散飄蕩的漆黑煙霧。

一頭名為“暴食”的野獸從被囚禁的牢籠中復蘇。

Cronus——這是最後未被確定的代碼之一——其實質為“可控夢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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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一切的莉莉絲,內心徹底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