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上席捲着滾滾黃霧,風塵中睜不開眼睛。長年的風沙令堡民的肌膚變得黝黑粗糲,強風刮在臉上,讓男人的臉龐像風化的岩石般開出幾個苦哈哈的窟窿來。

伍德詛咒着這片沙漠,這片不幸的、充滿苦難的沙漠。他站在平台上,目光掃過底下的城垛、褐色岩石,木格柵外的石磚道路,僅僅鋪出了小小的一截,又與荒漠連接在了一起。沙堡的牆壁外布滿了豁口和狹窄的窗口,在裡面的空間里散漫的沙匪們看守巡視着沙堡外的情況,只要有敵情出現,他們就能將弩弓抵上豁口,朝着目標射擊。

沙堡的防禦固若金湯,在沙民中也被稱為野獸堡。它看起來確實如野獸般結實,不可摧毀。想要進攻這裡除非是腦子壞了。

伍德走在後面,轉過這個彎道,他可以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倚靠在豁口的邊上,他一邊遠眺着黃沙漫漫的外頭,一邊捻着自己的嘴唇,手中還提着一桿煙槍,他仔細地抽了一口,隨後將煙霧吐向空中。

他長着一隻壞眼,嘴巴上也有一道傷口,是以前墜馬的時候磕傷的,傷到了神經,以至於無法治癒而長年隱隱作疼,這讓他的表情經常流於糾結惱怒。

他身上套着一身華貴的貂裘大衣,大衣內穿着昭顯身份的絲綢。他不斷地捻着嘴唇,假裝這樣的舉動有助於幫他減輕疼痛,又深深地吸了幾口之後,他睜開那隻完好的右眼看向了伍德。

“你回來了,伍德。”他的聲音很沙啞,伍德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掛着一串昂貴的珠玉,而他的皮膚則如老木般皸裂乾枯。

“是的,大統領。我為您帶來了藍頓財團的消息。”伍德謹慎地措辭,生怕說錯了什麼冒犯了這位沙堡權力在握的主人,在沙堡中,各黨派都以大統領孛爾福唯首是瞻,沒人敢忤逆這位果斷狠辣的男人,他擊敗了舊時的對手上位,將那個男人梟首示眾,以震懾眾人。

很少有人會站在他的對立面。除了達木丁·若察可,他曾經是孛爾福得力的幹將,卻因為意見不和而引起了大統領的不悅,要是達木丁識相一點的話,他現在就是孛爾福眼前的紅人。

達木丁有些名望,可是比起孛爾福來說不值一提,孛爾福逐漸疏離達木丁,這次派他出去執行任務,說不定也有特別的考慮在裡面,伍德可是聽說了,孛爾福派了一個親信在達木丁的隊伍里,裡面的心思,恐怕就不是伍德所能隨便揣測的了。

“藍頓財團之前的態度模稜兩可,他們似乎原本就對幾項稅收政策不滿,這次反叛軍起來,將城裡的主要區域盡皆佔領了。銀蟒會可不像以前的政府那樣好相與,他們執行新政策的手腕尤為激烈,您知道,銀蟒會推崇種族至上的說法。他們的領頭人是一個叫澤什克的獅人,我在底下聽得很清楚,他們奉在拉丹姆城的惡魔巴風特為他們‘至高無上、不可僭越’的神靈,將巴風特稱作是‘世間唯一的、唯此一位的真神’。他們的理論荒謬至極,竟然將大陸上的幾位古早的神靈都斥作是‘虛妄的、偽造的’神靈,將他們的教義叫做是‘一灘胡說八道的垃圾’。”

“巴風特好大的口氣。”孛爾福藐視地竊笑了一聲,然後往煙槍里添上新的煙草。

伍德低着頭,拿着莎草紙的手微微顫抖。“他們說,真神的名是不可冒犯的,從此往後,他們將尊巴風特為進化之神‘恐瑪’,任何提及進化之神舊名、有冒犯之意的人,都將拉倒刑場斬首示眾,對那些不服從銀蟒會軍隊管制,且有造反之意的人格殺勿論,他們是‘違逆神的意志,與進化之路相背而馳的迷失的靈魂,他們將受死進入地獄中接受永恆懲罰,在鞭打等各項極刑下形神俱滅。’。”

“又是那套嚇唬小孩子的話,銀蟒會還真是會裝神弄鬼。伍德,你倒不如說說,這個巴風特……恐瑪,現在究竟切實執行了幾條政策了,他自己在拉丹姆城窩着,讓軍隊把持着沙緣之城,這時間長了,我們的生意還怎麼做?藍頓財團也屁都不放一個,那群老得能入土的董事最好是回家喝他們媽媽的奶去,找個棺材早點入土。一頓腳底流膿的垃圾玩意兒。”

孛爾福罵罵咧咧的喊話讓伍德抹了把汗,他快速在莎草紙上尋找相關的字眼,上面果然彙報了政策執行的相關情況。“大統領敬啟,……我在沙緣之城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搜查隊的人來這裡翻找過許多次了,他們很快就要封鎖城內,到時候任何消息都無法送出城外,依照他們的意思是:排除城內反對進化運動的罪犯,將有害因素減少到最低。他們的進化之神隔日將在拉丹姆舉行晉陞儀式,等到天人合一的時刻到了,沙緣之城將迎來徹底的蛻變。城中的民眾要完全服從銀蟒會軍隊的管制,他們的領頭人每日都在廣場上演講,並且行刑殺害那些反對之人。”

“‘同胞們,人類低劣的、骯髒的血統隱藏在你們之中,想想吧,你們沒有鋒利的牙齒,沒有粗厚的皮毛以抵禦攻擊,你們是一團脆弱等死的粉紅的軟肉。而我們異族:獅人、象人、胡狼人、狐人、蛇人……我們異族的強大,足以讓我們用牙齒一口咬斷你們的脖頸,使你們身首分家,瞬間死去。人類的軀體是脆弱的、殘破的,是沒有潛力的,沒有希望的。而現在我們的神,進化之神恐瑪,給予了你們擺脫低能軀殼的希望。’”

“基因。基因是構造萬物生靈的因子,是一切美妙性能的起源。異族人的優秀基因強勝人類許多,而現在,我們的神帶來了改造基因的魔法,在演繹着生命繁衍的同時,也帶來靈肉脫離的可能,當神的藤枝穿過你的身體,你將擁有一副嶄新的、屬於異族人的軀體。”

“是的,我澤什克接受了真神的改造。我擺脫了唾棄多年的人類軀殼,現在是一名強壯的、戰無不勝的獅人,我有理由為此而驕傲,我甚至可以說,任何反對進化之道的人,都是愚昧的、不懂得宇宙奧義的淺陋的凡俗之子,你們不配擁有這幅完美的軀體,也永遠將跪倒在異族人的腳下,無能的人類啊,為你們悲慘的命運痛哭吧。現在,我將宣布我的政策,為了防止人類骯髒的血統與異族人的血統相混合,再因之誕生出更加不堪的混合種,我們的清除政策將從以下人群開展。”

“殘疾人、精神病人、同性戀者、社會異議人士,所有反對進化之道的人,都將接受銀蟒會軍隊的裁決和清除,但凡有包庇他們者,也將視作同罪,我們的政策允許我們的士兵當場格殺這群退化的、落後的人,他們不屬於我們高級的、強大的進化之異族的一部分。只有新異族、異族,才擁有高貴的血統,而一切阻礙異族繁衍的行為,都將視作與銀蟒會對立,是反抗進化之神意志、反抗進化之道的罪行。這將導致異族之解體毀滅,只有銀蟒會,能帶給異族光榮與未來。”

“如發生種族混合,將導致異族之毀滅。”

孛爾福的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黑,他喃喃着:“銀蟒會還真是……荒唐啊,不準備把我們當人看了不是……”他緩緩地吐着煙,他抓過莎草紙,反覆地瀏覽上面的文字,當他看到“骯髒”兩個字眼的時候,他心中無名火起,將偵察兵送來的稿件撕碎成了紙條。

“藍頓財團呢,他們什麼意思?”

“財團已經受到了銀蟒會的控制,他們配合軍隊,派人到各家各戶里去搜查澤什克所提到的會影響遺傳的人,反對分子們都被壓上了刑場,當天就人頭落地。”

沙緣之城已經落入了銀蟒會的控制,接下來想要繼續發展,恐怕只有和藍頓財團繼續維持聯繫,孛爾福起初憤怒的感情已經壓了下來,現在的他,開始思考接下來沙堡要怎麼發展,動亂期間,除了能抓那伙難民,其他的可是分文無法進賬,封鎖城市真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可是現在又沒法和銀蟒會撕破臉面,撕破臉他一個子都不會賺。反倒是——如果——能和藍頓財團也達成合作呢?他們和銀蟒會合作,裡面肯定有生意可做,只要他孛爾福也支持銀蟒會,然後——讓藍頓偷摸把那些罪犯弄幾個出來賣掉,反正殺了也是殺了,還不如賣到其他城市當奴隸呢,這群宗教狂熱分子全他媽是愣頭青。

“給藍頓回信,就說大統領想跟他們談談。另外,政府軍又龜縮到哪裡去了。”

“回大統領。政府軍被銀蟒會的象人重裝兵團、胡狼騎兵團打到外城去了,現在在廢墟里苟延殘喘呢。”一群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當年收稅的時候就不曾加強軍備,銀蟒會一來打得像三歲小孩一樣。“不過,民間也有反抗的聲音,反叛軍和西南邊的民兵們又打了起來。他們打完就跑,滑頭得很。進化之神晉陞儀式在即,銀蟒會不容有任何敵對分子的存在,過幾天又會開動軍隊朝那邊進發了。”

大炮打蚊子。孛爾福嗤之以鼻,他從豁口遠遠地看見有一支馬隊從遠方回來,他眯起了眼睛,多半猜到了那支馬隊的身份。

“達木丁!達木丁·若察可回來了,大統領。”哨兵兩步並作一步地搶上來報告,孛爾福聽見這個名字,手又在嘴唇上不停地捻着。

“若察可……這個混球到底還是回來了。”他的眼裡閃爍着不懷好意的閃光,他大手一揮,命令哨兵:“讓我到前面去,看看這個若察可給老子帶什麼好東西回來了!”

若察可。孛爾福心中反覆念叨着,他在達木丁的隊伍中安插親信,為的就是挑釁達木丁的權威,讓他做出出格的舉動。

達木丁在沙堡中還是有點聲望的,想在明面上解決他,用這樣的方式再簡單不過了,只要他敢對我的人下手,我就能找個由頭把罪名安在他的頭上,賞他幾天的牢飯吃吃,然後再“腸胃不適,突染重疾”,安排他快快地死去,到時候,沙堡里就再沒有反對的聲音了。

想到達木丁不在之後他一人作威作福的沙堡,孛爾福就裂開嘴笑出聲來,露出了那一口黃黃的爛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