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養眼三人組,阿四突然失去了方向感,腳下不自覺朝着藏書樓走去。

他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一切正常,其實渾身上下冷透、心裡一片懵逼、腦子空空如也。

他跟養眼三人組的閑扯,只是在故作淡定。

他佯裝平靜的和人談笑風生,不過是想掩飾心中殘留的恐懼。離剛剛過去的危險,畢竟也才只過去兩三個時辰。

他想找個安靜地方靜一靜,或者找幾個狐朋狗友胡吹亂侃瞎扯一通別的話題。

總之,誰也不要問、誰也不要提之前炸爐的事情,就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就當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場惡夢。

阿四想到了藏書樓,那個聽說全山最安靜,可他之前卻從來沒法進去的地方。

然後很快他便得知現在依舊沒法進去,大約是畢寒州那裡,一些必要的手續還沒去辦好。

於是他只好選擇回家先睡一覺。

“阿四……”“四狗兒……”“阿四……”

一路上他腳步匆匆,隨便跟人打個招呼就趕緊閃人,生怕再被人拽住問東問西,他現在不想提、不想提、不想提…………

他終於逃回了住處,往床上一倒——

——強烈的後遺症開始出現了。

他不敢閉眼。

他只要一閉眼,炸爐時的光景就一遍遍的像時光回溯一樣在他腦海里回放。

甚至忍不住去腦補他暈過去之後的畫面。

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們的身體是如何被滾燙的礦液燒焦灼爛,如何躺在地上打滾哀嚎,冷玉林臉上的笑是多麼邪惡猖獗瘋狂……

他把眼睛閉上,再睜開,坐起來,又躺下,可那些畫面就是那麼的揮之不去。

等那些畫面終於不再浮現,他才發現眼前映着一張不知何時出現的毛絨圓臉。

“沒名字,沒名字,嘿,回魂了,回魂了……”

阿四一把抱住懶懶,渾身冷的發抖:“懶懶,懶懶,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我以為自己會死……”

“老娘我……”懶懶本來想生氣,生氣到一半又停下,拿爪子不停在阿四身上來回亂拍着:“不怕不怕啊,有老娘罩着你啊……”

“我沒有怕……”阿四嘴裡倔強的否認着,顧不上感慨自己被一個寵物安慰了的可笑現實。他只是身體顫抖着,腦子裡不斷的想着——

如果沒有阿二,那麼現在會怎麼樣呢?

如果沒有阿二……

他現在……

還活着嗎?……

他有些明白了阿二為什麼上山第一個月里不肯輕易饒恕他的任何一次小錯誤。

當那些小錯誤猛然凝聚成一場大事故時,人就真的會死,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會死。

“阿四呢?阿四!你沒事吧?”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跑進來,卻被緊跟而來的阿二拉住。

“阿三,先走,先出去,讓阿四自己清凈一會兒。”

阿三看了眼縮在牆角的阿四,一咬牙從牆上取下劍攥在手裡。

“走,阿二咱們去刑堂,那個惹事的外門,我聽說是叫冷玉林對吧?”

“阿三你別添亂,走,先出去再說。”阿二一把從阿三手裡奪下劍把他拉了出去。

兩人拉扯出屋外,阿三把聲音盡量的壓低,空中亂抖着一雙手:“我添亂?你說我添亂?咱們兵源洞直接被炸了個半爛你說我TM添亂?”

這也是一個受了刺激的。

阿二也壓低了嗓子同樣抖着雙手:“阿三你先別提了!等他冷靜下來再說。”

兩人互瞪了對方會兒,阿三扭頭進屋拿出一瓶酒:“行,我不提,來,阿二,喝酒。我給你壓壓驚。”

其實也是在給他自己壓驚。

“我用不着壓驚。何況這是白天,萬一被人看見……”

“看見就TM看見。咱們兵源洞都被人炸爛了,現在誰要敢來管咱哥倆喝酒,老子就拿酒瓶砸爛誰的狗頭!”

到底還是被刺激的。

等阿三從激動中恢復過來,才趕緊進屋把酒又偷偷藏起來。

“說說吧,阿二,到底怎麼回事?我聽到消息人都傻了,趕緊上山,一路上聽滿山都在瘋傳,說咱們兵源洞炸了,炸死半洞人。到底什麼情況?”

“沒那麼嚴重,都是他們瞎傳,應該死不了人。放輕鬆,咱們兵源洞又不是沒出過事故,不算什麼大事。”阿二故作語氣輕鬆。

“不嚴重?過去的事故,頂多是哪個不長眼的瞎搞把爐子玩壞。可我剛才抽空去洞里看了一眼,現在腿肚子還后怕的抽筋!這回是真TM的炸爐!炸爐!我TM都不敢想當時發生了啥!沒死人就算不嚴重了?那醫堂里都快躺滿了怎麼說?那些外門萬一落個毀容殘廢怎麼半?家裡都被人炸了還不嚴重?”

阿三說到一半,覺得不該對阿二發火,把激動的語氣一收:“炸爐……跟阿四關係大嗎?”

“暫時還不知,不過我估計跟阿四沒多大關係。全洞人都聽見阿四罵人和提前示警了,要不然我也來不及救人,就真不知要死幾個了。唉,阿四也真是傻得可以,示完警還不知道跑,還想去給爐子降溫阻止爆炸。”阿二搖着頭,他到底是親歷過類似事故的,只要沒人死他就很知足了。

阿三聽着聽着眉毛就擰起來了:“聽你的意思,阿四提前發現,卻沒能阻止?”

“發現了就能提前阻止嗎?他哪有那個能力?炸爐這種事情,只能預防,一旦真的發生,連我和爺爺都沒法阻止,只能趕緊救人。”

“可是我總覺得這炸爐,有蹊蹺。”

阿二仔細回憶起來:“我先聽見阿四罵人,然後罵到一半馬上就喊快跑,我一聽見他喊快跑就趕緊準備過去處理,正好看見阿四想去給爐子降溫,可等他剛把第二聲快跑喊出來,爐子就炸了。前後總共不過兩三秒。”

阿二起先還不能肯定,可他回憶着回憶着就真發現了問題所在。

“每天交給外門的工作,材料和流程都是我親自確認過不容易發生危險的,就算是再隨便瞎搞,要達到炸爐也總得充分反應一會兒,不可能快到根本沒有降溫處理的時間。要想僅靠他們手裡拿到的材料,就搞出一次從發現異常到炸爐全過程不到三秒的大事故,這絕不是普通的粗心失手能做到的,投入材料的種類、量和時機都需要計算的非常精準。可想要故意製造突發事故,就必須有很深的理論基礎,過於危險的知識我不可能教給外門,甚至連阿四我都只是給他點到過而已。那個叫冷玉林的弟子,他一定有問題,一定有大問題!”

“阿四示警前忍不住先罵了人,就說明他或許看出來那個弟子有問題,之後他第一反應是給爐子降溫而不是掉頭就跑,雖然蠢但是也恰好清洗了他的嫌疑和罪過。”阿三聽不懂阿二的話,但是他從另一個方面分析着阿四不背鍋的可能性。

“問題就在那個冷玉林身上。”阿二心裡已經有了判斷。

這次炸爐,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未全遂人禍。

“可是需要證據。我這就去聯繫山下,搜冷玉林的住處,查他借過哪些書,接觸過什麼人。既然你說僅靠你平常教外門的皮毛,他搞不出這種大爆炸,那就一定能查出其他線索。等阿四和其他外門情緒穩定了,你再問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至於那個冷玉林……”阿三說著,眉頭擰的更緊,“這事情肯定小不了,咱們先把阿四摘出來再說吧。”

“冷玉林已經被刑堂帶走了,當然小不了。如果不是我說情,這會兒阿四也被抓去問話了。”

“不過阿三啊,你這就算真把阿四當成自己人了吧?”阿二心裡默默念着。

“阿二、阿三,你們……”

阿四從屋中走出。

他情緒已經穩定了。

之前他還在想,這麼大的事故,為何沒人找他去問話。

可他聽完,才知道是阿二暗中活動過了。

“呦,沒嚇哭吧?”阿三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阿四,你沒事了?”

“我已經沒事了。我想去醫堂看看那些外門弟子。”阿四輕甩了甩頭。

“走,我陪你一塊去。正好醫堂在山腳,我下山順路。”阿三說道。

“不了,我自己去就行了。”

最終他還是拗不過阿三。

“你記住,明天刑堂找你問話時,你只需要一口咬死冷玉林是故意的,其他你什麼也不知道。”阿三路上祝福他。

“嗯嗯。”阿四點頭,他本來也什麼都不知道。

阿三領着他去山下市集買了些慰問禮品,一路進了醫堂。

許多外門在醫堂大廳里焦急等待着。

這些是事故中沒有受傷的人。

“阿四,你沒事吧?”“阿四,沒嚇到吧?”“阿四,謝謝你警告大家。”“……”

阿四一一回應,問道:“受傷的人呢?”

夏玉卿搖搖頭:“都沒危險了,還在治療,不過不許人探望。”

在修行界,治個傷病當然是小事。可即便治完了傷也不能走,沒見連這些沒受傷的外門也被留在這裡,等着山門問話呢嗎?

阿四把東西留下,又匆匆上山去了。

他不知怎麼面對那些受傷的人,即便不是他的錯。

次日,阿四被叫到刑堂去問話。

沿着冰冷單調的鐵白色過道走入無窗的問詢室里,蒼白冷硬的燈光配上狹仄的空間,製造出無比強大的心理壓力。

彷彿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已經是無可辯駁的罪人。

頭一次經歷這種問話的阿四,有些止不住的緊張。他不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的每一句話說出會造成什麼結果。只能問一句答一句,咬死了冷玉林是故意的,其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在另外一件臨時拘押室里,和幾個同樣坐立不安的外門待了會兒后,被一齊放了出來。

“走吧,沒事了。”來接他的阿三,拍着他的肩膀。

“那個冷玉林,是早有預謀的。這次事情,多虧了你提前發覺了異常。不然那天的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其實我莫名其妙成為了救人的英雄?”阿四自嘲。

他從來沒想過這些,甚至那天他只是下意識的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個冷玉林,應該是其他門派派來搗亂的吧?”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作為親歷者的阿四,就算反應再遲鈍,也該明白這一點了。

“正在審問。具體情況不知。”阿三隻能這樣答着。

“咱們鐵劍門,仇人多嗎?”阿四又問。

既然他如今已經把自己當做了鐵劍門的弟子,那這就是關乎到他以後在修行界行走。

“仇人是沒有的,可就是在修行界,不太受待見。”

“哦,這樣啊。”

阿四放下心來,只要不是人人喊殺就行。

至於不受待見的原因,阿四也多多少少明白一些。

對於修行界來說,鐵劍門的一切都是離經叛道的。

因為鐵劍門的土和俗。

阿四不禁感慨自己的眼光還真是差啊,先是隨便就跟着個老神仙修了八年假仙,現在又拜入了一個又俗又土一看就不像正經修仙門派的鐵劍門。

“不過恐怕等那個冷玉林審出個結果,沒準咱們鐵劍門,就會有仇人了吧。”

之後,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了。

兵源洞作為鐵劍山上的重地,是不可能不開工的,阿二阿三阿四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將兵源洞恢復了原狀。

不過經歷了那一次事故,阿四開始向著阿二的方向發展。

為了自己的小命也為了兵源洞里那些外門弟子的小命。

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正在鐵劍山上悄悄瀰漫。

比如冷玉林的調查和處理結果。

來自鐵劍門高層說法是,冷玉林因為個人情緒原因,犯下了過於嚴重的錯誤,被徹底從鐵劍門除名,趕出山去了。

可阿四知道,冷玉林就關在刑堂的死囚牢里時刻接受着審問。

受傷的外門,都得到了山門的撫恤,幸好在及時救治下,沒人留下殘疾。

阿二阿四則因為監管不力受到了斥責和處罰。

整件事情很快就被定義為了一次意外事故而息事寧人了。

阿四知道這個結果的時候,突然覺得他就像是條池魚一樣。

不光他,也包括所有受傷的外門。

他們都應該是受害者,可最後卻連事情的真相都得不到。

阿四心裡渴望變強的願望更加強烈了。

沒有人想做池魚,不明不白就遭殃的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