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面對着我也沒能讓你回想起來嗎?我記得你說過,應雲真搬進你家也不過是幾年前,你的這段記憶,為什麼會稀薄到需要經過這麼久的重拾?”

“我也不清楚……明明一直在喊克勞迪哥哥的名字,可那段記憶居然被完全忽略了,我從來沒去考慮過你跟我以前記憶的關聯,就像被卡了視線盲區一樣,直到剛剛,在討論完個體收斂之後,才突然想起來有這回事。”

克勞迪點了點頭,示意林佳琪繼續。

“紙片上面的筆跡,應該就是老哥的筆跡。雖然和他現在的字體不完全一樣,但是都……呃,都一樣丑。”林佳琪似乎是一下找不到形容詞來描述應雲真的“狂草”,“雖然紙片都破破爛爛的,邊緣好像還有燒焦的痕迹,但我還是不敢亂動他的東西,老哥生氣起來超可怕的!”

“所以我就把它們原位放回了書桌下的角落,之後,我在搞衛生的時候偶爾還會見到幾次零星掉出來的紙片,不過內容大同小異,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張,基本都是在說你完成了什麼懸賞,直到有一天——”

林佳琪皺起了眉頭,奮力回想着先前五人討論時幫助自己得出了“個體收斂”推斷的那兩句話,那兩幕場景。

那碎紙片上的句子林佳琪並未對克勞迪提起,因為自己回想不起來缺失的內容,單看“這輩子都無法成為xxx”這樣的負能量中二句式似乎並沒有太大價值。另一幅畫面則喚起了林佳琪更多的回憶。

林佳琪!你有沒有看到【         】?【         】為什麼不見了!

“兩年前——也就是老哥高中畢業前後,老哥他有一天特別緊張地找我們問東西,把全家都翻遍了,可是都沒找到他丟掉的東西。對,沒錯,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些紙片。老哥找了幾天之後也放棄了,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被我們一起冷處理式地忘卻了,所以我才一下想不起來吧?”

滔滔不絕的少女順着回憶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真聽着的克勞迪卻不以為然。

從林佳琪的描述來看,應雲真是十分重視那些記載着關於自己信息的紙片的,他出於失誤自己搞丟的可能性,很小。應雲真想必一定知道重要之物的丟失有很大可能是人為的,只不過不知為何沒有去追查。

“……既然你是討論過個體收斂之後才順帶想起這回事,應雲真會不會也是因為這樣才出門的?”根據女孩的講述理清了情況的克勞迪出言提醒道。

“對噢!”一語點醒當局人,林佳琪合掌道,“可是……就算知道他出去的目的,我也還是不知道他具體去了哪啊……”

“……不知道的話,就等他回來吧。”克勞迪的右手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他產生了一絲拍拍眼前女孩腦袋安慰她的衝動,但出於理智並未付諸實踐,“相信他會遵守承諾,儘快給我們一個交代就好。至於你說的話,你也放心,並沒有對我造成困擾。且不論目前的信息還不足以推斷出結論,就算真的是你隱隱擔心的那些結果,也不會改變我要回到家鄉的決心,也不會動搖我對完成自己最終目標的決心。”

“嗯……那好吧,謝謝你,克勞迪哥哥。”被腦子裡冒出的回憶弄得有些緊張的林佳琪鬆了口氣,“可,可老哥這麼晚一個人跑出去,遇到壞人了怎麼辦?那個叫黑金三頭龍的團伙會不會把他當成你抓走啊?”

林佳琪沒完沒了的問題,讓克勞迪不禁想起從前被琉一直纏着的景象,他耐心地說道:“如果實在不放心,就睡之前發個信息,打個電話給他吧。你是不是緊張過頭了?對着我着急可是沒有效果的。”

“噢……是噢……”林佳琪嘆了口氣,好不容易在討論的時候幫上了哥哥們的忙,想要趁熱打鐵,多證明一些自己的價值,但卻因為糾結已然淡薄的回憶,把腦子越繞越亂。

也是該讓自己冷靜下來了。

“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嗯,好好休息。”

“你也是,晚安,克勞迪哥哥。”林佳琪輕輕把門帶上,發出了“咔嚓”的輕響。

咔嚓。

鐵門內的第二道木門被關上,應雲真連鞋都不換,毫不客氣地跟着前方的身影進了屋內。

如果說信息的不足讓林佳琪的思緒變成了一團亂麻,越想把它拉直,就反而纏得越緊越複雜。那應雲真則是一直握着解開繩結的線頭,只是極不情願地,未曾去嘗試過。

眼前的室內,是比自己那終日不見光不通風的房間還要惡劣的環境。

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垃圾的雜物隨地可見,一股令人皺鼻的怪味不斷入侵着感官。

在媽媽的巧手下曾經整潔舒適的家,終究是成了這副讓人無法忍受的模樣。

“沒想到,你小子還有一個人來找我的這一天啊。”論“死宅程度”,看起來顯然比應雲真高了好幾個級別的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的男人打開客廳的小冰箱說道,“喝點什麼?雖然只有汽水,別的我剛好都喝完了。”

“不用了。”看着眼前堪稱混沌的景象,又看着男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應雲真有些煩躁,“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跟你增進感情的。”

“噢。”男人“啪”地打開汽水,不再招呼局促地站着的少年,直接癱在了沙發上噸噸噸自嗨起來,“那是什麼大事,讓我家的小藝術家選擇硬着頭皮來探望我?”

“你還有臉這麼叫我?你是在挑戰我的忍受力嗎?”應雲真冒着中毒的風險用嘴巴深呼吸了好幾大口才剋制住自己一拳飛過去的衝動。

“不,這不是在戲弄你。”男人的嘴巴彷彿漏勺一般,讓他猛灌的汽水順着雜亂的胡碴不斷滴落,“因為只有這方面的事情,才會讓你下定決心上門拜訪。”

草,還是那副什麼都懂,卻只會賣關子不會有話好好說的討厭樣子。

應雲真在心裡爆了句髒話,卻沒留意到,平時的他在林佳琪和克勞迪眼中也是差不多的感覺。兩人在消沉后的相似姿態,可以說是一種必然,因為他們就是存在着這樣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

“你真的不坐嗎?站着挺累的。”

“……不用你教。”應雲真一屁股坐在了皺巴巴的沙發坐墊上,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四年?還是五年了?

除了過年過節偶爾被媽媽硬拉過來匆匆一見,應雲真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近距離面對過這個人,也沒有再稱呼過他一次“父親”,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叫過。

應天良,一個讓應雲真嗤笑了無數次的,五行缺良心的,蒼天若有眼怎麼還沒把他帶走的名字。一個用自己的創作熱情與才智成為了孩子的偶像,為一個孩子帶來了夢想和榜樣,但最終又親手打碎了這一切,將自己與家庭都推入深淵的男人。這個如今看似隨性、沒有長輩架子的傢伙,在最瘋狂的時候,粗暴地毀滅了父子間的信賴與尊重,因而也毀掉了這個家庭。如今應雲真這個與應天良接近的生活軌跡,其實就是應天良一手造成的。好在父母的及時分開,讓應雲真有了新家人的陪伴,讓他至少能在更加乾淨溫馨的環境中自我逃避,自我喘息。否則,應雲真就會和現在的這個男人一樣,徹底喪失鬥志,連心底最後一絲奮鬥的火種都保留不下來。

一想到自己居然崇拜過眼前這傢伙,想到自己人生的前十幾年都錯信了這個人,就讓應雲真感到崩潰。所以應雲真寧願放棄查清自己不了解的當初的許多情況,也不想主動聯絡應天良,直到克勞迪的出現,直到今天“平衡規則”得到解釋、“個體收斂”浮出水面。

“明明自己當初瘋得最離譜,現在卻拿這個調侃我,你不怕等下聊起來了又發病了?要不要我先打個120加110?”應雲真嘴上毫不留情,反擊了應天良方才對自己的戲稱。

“噢,果然是這方面的事情。”這番言語攻勢對現在的應天良毫無效果,應天良沒有半點不悅,甚至又喝了一大口阿宅快樂水,“這都多少年了,過去的早就過去了,多聊一聊也沒關係,只要你有興趣。”

“——萬一還沒過去呢?”

應天良緩緩放下手中的飲料罐,回望露出挑釁神色的兒子,語氣漸漸嚴肅:“你還在繼續寫新的故事?”

“不,我沒有,多謝你的一把火,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動過筆了,甚至我在房間藏好的那些碎紙片,都被不知道哪個沒眼光的笨賊偷走了。”應雲真話裡有話,毫不退讓地瞪着應天良——讓應雲真有對談底氣的很大一個原因,是這幾年的數面之交讓他相信,日復一日過着比自己還要宅的生活,逐漸變得瘦弱多病的應天良,肯定已經打不過自己了——他想要將這個男人的所有反應都收入眼中,“但本該結束的故事,自己出現了新的發展。”

“……”應天良臉色大變,加重了語氣追問,“什麼意思?”

看到男人吃驚的樣子,應雲真感到出了口氣,繼續打起啞謎來:“大概就是你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吧?那些讓你害怕得失控,千方百計要阻止,連我跟媽媽的感受都可以不顧及的事情,還是到來了。”

各有秘密的父子對視許久,彷彿能猜到對方的心思,又好像拿捏不準,只差最後的一步試探。

平衡規則要求製造一個關於穿越信息的黑箱,隔絕一般民眾對特殊事件的認知。

正因今日得知了這個規則,才讓應雲真想到,對自己出格舉動的原因從頭到尾都閉口不談的應天良,是否就是為了遵守這個規則?也就是說,近乎着魔般要阻止自己繼續寫作的應天良,早就是筆下角色特殊穿越事件的親歷者?

“‘另一個自己來了’……嗎?”應天良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連通了兩父子心中所想。

“是啊。”男人說出的七個字足以驗證應雲真的猜測,男孩也稍微收斂了自己挑事的表情,“很諷刺吧,你把自己搞到這幅田地,讓我和媽經歷這麼多本不需要的坎坷,最後卻是白費功夫。”

“所以,既然我們已經同為相關者了,現在你可以講講了吧。”應雲真攥緊雙拳,又慢慢鬆開,“你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要做出那樣的事?”

“當然,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不管媽怎麼想,我都不會原諒你。”

“但我至少想知道真相。現在的我,想知道以前的我沒勇氣去了解的事,想知道以前的你無法對我坦言的事。這對已經身處漩渦中的我很重要,真的。”

“如果你願意說,那就說吧,我會好好聽着,好好記住的。”

應雲真極力控制着自己面對應天良不斷上揚,得理不饒人的語氣,讓自己儘可能顯得誠懇。但與他對視着的應天良那已顯渾濁的雙眼,卻並未浮現打開心扉的光彩。

應天良沉默地搖了搖頭,讓應雲真差點跳起來大喊“給你面子你還不要嗎?”。

“用不着寫個自傳。”應天良淡淡說道,“我只是不想讓你重複我經歷的悲哀。”

“啊?”應雲真終究還是失去了耐心,“你管現在這叫沒讓我重複你的慘樣啊?失去夢想、從被吹捧的假象中跌落現實、認識到自己是個多麼平凡的庸才、做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了……你這不是已經親手把你的經歷塞到我身上了嗎?難道我還得和你一樣幾十歲了窩在垃圾堆里發霉才叫經受了同樣的悲哀嗎?”

少年將積攢的怨氣一泄而出,甚至隱約間將自身惰性造就的其他失敗的責任也一併推給了應天良。

男人並未指齣兒子情緒化發言中的問題,默默接受了這一番“變相撒嬌”,並繼續說道:“不,這些還不是最痛苦的。”

“如果要說個體收斂——說那種兩人因為缺乏默契,無法承認對方而共同遭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也已經體會過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應天良居然還是不主動透露絲毫情報,應雲真一時對這個頹廢的男人感到無可奈何,只好以最直白的方式出擊,“我來這裡就是想問你這種痛苦應該怎麼規避的啊!”

“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來問我?”應天良擺出了納悶的表情,話語中算是間接承認了自己也體驗過個體收斂,“這是你和你筆下人物的衝突,我還能比你更了解你和他嗎?”

“我也沒指望你來手把手教他怎麼做!只是想知道根據你的經驗,我們需要互相遷就到什麼程度才足夠!”應雲真的“在這個頹廢男人面前保持逼格,千萬不能被他惹急”的盤算徹底破產,“況且,不得不承認,當局者迷,來的人也是你很熟悉的傢伙了,說不定你確實會比我更清楚我們的矛盾在哪。”

“噢,好吧。”應天良喝完了飲料,把罐子隨手放在了布滿了各種物件的茶几上,“所以來的是誰?黑衣劍士?魔法師?飛行員?科學家?還是刺客?”

“是黑衣劍士沒錯。”

應天良輕鬆點出一系列兒子早期設定的角色,讓應雲真輕鬆地接上並展開了話題,哪怕產生了如此嚴重的隔閡,應天良始終還是那個從一開始就見證着應雲真動筆的,比段曉莉還要了解應雲真腦海中一個個世界的引路人。

不知不覺,方才放出話來要傾聽應天良過往的應雲真,反倒是自己先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應天良固然孤獨一人,缺少能夠傾訴的對象,但他畢竟是經歷了悲喜離合的成年人。而嘴上說著無所謂的應雲真,在本該積極向上的青春期陷入停滯的應雲真,才是最需要找人盡情暢談的。

哪怕暢談的對象是自己最討厭的人。

畢竟,他還曾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默默聽着應雲真大談最近經歷的應天良不時點頭、視線上移,陷入回憶或思考。

小真,我說的真正的痛苦,其實並不是指個體收斂。

你自己也察覺到了吧,你對克勞迪的矛盾心情。

你會告訴他,他的世界不存在嗎。

你會告訴他,自己是決定了他一生始終的造物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