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大早,已經走了調的驚叫就從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里傳了出來,本來要拎出去清倒的垃圾散落了一地,紅豆大的蒼蠅密密麻麻的盤旋在門口,翅膀扇動着發出“嚶嚶”的惱人聲響。

這是我的失誤,沒有考慮到肉食的保鮮期。

“這是誰幹的!!!”

母親儼然已經因為憤怒和恐懼變得毫無顧及了,氣急敗壞的叫喊幾乎把整樓的居民都吵醒了,他們捂着鼻子阻擋着腐爛的腥臭,用木訥的眼神看向這裡,甚至,有些人發出了幸災樂禍的竊笑。

是我的錯,我應該站出來承認這是我的錯,但是居民的目光讓我實在無法鼓起勇氣,我所渴望的不過只是母親的褒獎,看來,我確實是個派不上用場的孩子。

“鞋!鞋子!”瞎眼的老太婆指着門口的鞋子,顫抖着大叫。

看來,她已經猜到是我乾的了吧,事到如今,想要把我拒之門外就顯得非常理所應當了。

不,不可以,我只是一時疏忽,只是一時被想像中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一下子忘記了肉質保鮮的基本常識而已。

我還細心的剝下了那些老鼠的皮毛,這樣無論是煎烤或者蒸煮都會容易得多,但我怎麼就忘了保鮮的事情呢?這種小事情下一次我會注意的。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快,快替我跟母親求求情。

我望着年幼的弟弟,畢竟,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而他,是這個家裡唯一願意正視我的人,儘管母親不再允許他開口提到任何關於我的事情,但眼下,我能拜託的就只有他了。

“媽媽...”

“行了!別當孩子面又瞎說!”

不愧是母親,儘管遭遇了這樣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只是短暫的失態了一下子,這會已經着手收拾起了門口的滿地狼藉。

居民們也因為沒有目睹到接下來更有趣的展開而漸漸退去,我該鬆一口氣嗎?雖然事情看起來並沒有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心裡難免還是有些悲涼,我只是想要幫上點忙而已...

餘光里,那個皺紋里堆滿了算計和惡毒的老太婆在點頭微笑,乾枯的像棗核一般的嘴裡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黃色牙齒。

那是一張多麼惡毒的臉啊,跟那雙慘白慘白的眼睛一樣陰森可怖。

但是,她在笑?

她在笑什麼?

她為什麼會笑?

“不!!!”

我似乎是第一次從喉嚨里發出聲音,以至於器官里冰冷的空氣穿過的陌生感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母親撿起了門口的鞋子,所有的鞋子。

我要被掃地出門了嗎?

果然我最終還是會被趕出家門嗎?

儘管我的衣服一直以來都未曾洗過,只吃冷掉餿掉的飯菜盡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我還是要被趕出去嗎?

不,我終究還是惹了麻煩。

但是我不想離開,不想離開,不想離開,不想離開,不想離開,不想離開,不想離開......

“又得刷鞋了,一個個的只會添亂,一點忙都幫不上...”

母親咬着牙,從我身邊經過,惡狠狠的抱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如獲大赦般的鬆了一口氣,原來母親只是想把弄髒的鞋子刷乾淨,她並不是想要趕走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在我和那個早該奄奄一息的老太婆之間,母親大概還是傾向於我多一點。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陰險的老太太,想看看她事到如今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然而很遺憾,她已經沒有在那裡了,還留在那裡的只有年幼的小弟弟,用略帶疑惑的眼神注視着我。

不知道為什麼,逃避着所有人的視線的我,唯獨對於他的眼睛不會感到恐懼,我對他微微點點頭,報以感激的微笑,然後看着他微微發愣之後,從我身邊跑開。

這是當然的,因為母親不允許他再跟我說話。

不過對於現在的我而言,不過都是些早已習慣了的雞毛蒜皮的瑣事,我能繼續待在這裡就已經足夠感恩了。

對,這是份恩情,是恩情的話,就一定要回報才行,即便沒有去過一天學校,但這點道理我還是十分明白的。

這件事,讓我學乖了很多,我再也沒有偷偷的跑出過家門,因為那個老太婆每天都對着門口的鞋子搖頭嘆氣,甚至有幾次還偷偷的收起了鞋子,真該慶幸她是個瞎子,偷偷摸摸的做這些小動作,連被我看到了都不知道。

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母親不把這個惡毒的老太太丟出去,她跟我一樣,除了吃飯就整天待在自己那臭氣熏天的房間里不出來,但好歹她還擁有一個房間,而我只能躋身於壁櫥或者衣櫃的角落裡,蜷縮起身體。

多麼不知足的老太婆,完全不知感恩。

“媽媽,我想吃排骨。”

弟弟在廚房扯着母親的圍裙,現在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一直只顧着抱怨都忘記了今天似乎是父親的祭日來着。

然而母親並沒有對此作出什麼回應。

“媽媽,我想吃排骨。”弟弟又重複了一遍。

這幾天,母親的情緒一直都很不好,甚至在夜裡,有幾次偷偷聽到了母親的哭聲。

哭,代表着悲傷吧?失去或者恐懼,亦或者無法滿足於什麼而產生的情緒。大概很難過吧?遺憾的是,現在的我儘管什麼都明白,卻始終無法設身處地的感同身受。

“肉肉肉!就知道吃肉!我還想吃肉呢!”

噹啷一聲,母親把菜刀扔在了案板上,上面只有些土豆和綠葉青菜,看上去也並不太新鮮的樣子。

“一個個的就知道跟我要這個要那個!怎麼就沒人問問我要什麼?!”

母親尖利的嗓音顫抖着,披散的頭髮甩在臉上,看起來有點歇斯底里。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顯然是嚇壞了年幼的弟弟。

那雙透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顯然一時半會還無法完全了解現狀,然後,眼眶漸漸沁出了淚水,最後,預料之中的大聲嚎哭起來。

每次看到弟弟這樣我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他跟我不一樣,畢竟是這麼年幼的孩子,嘴饞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誒?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其實我也不知道吧,只是理所當然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後就擅自同情起來。

當然,除了心裡隱隱的同情我做不了任何事,上次死老鼠的事情我都險些被掃地出門。

哭聲引來了我們的奶奶,那個陰險可惡的老太太,她邁着碎步跑到了廚房,蹣跚僵硬的樣子就像會動的屍體一樣。

“你吼孩子幹什麼呀?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嗎?”

她總是善於這樣惺惺作態的表達同情,簡直令人作嘔。

“好好說,好好說!你跟他說吧!”

母親一把扯掉了圍裙,跑進了房間。

“霞啊,你是怎麼了?”

老太太把弟弟帶到自己的房間,又假惺惺的跑過來敲門。

“是不是,覺得我這把老骨頭連累你們母子了啊?”

她哽咽着,慘白的眼睛裡流出了渾濁的液體。我本以為只有像弟弟那樣清澈的眼睛裡才會時常的孕育出淚水,沒想到這種陰毒的老太太那副慘白的眼睛也能分泌這種東西,但一定是不同的吧?聽說鱷魚也會流淚,但那是種殘暴的生物。

“媽,你說!自從我嫁過來,劉鵬就出事了,留下你這老娘,雖然我是個二婚的媳婦,但我對你比親媽還上心吧?”

門的那頭,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是是是,這是當然,我還沒老糊塗到是非不分。”

“我也知道您身體不好,但小飛要上學,我們去不起醫院...”

“......”

“您老也沒什麼錢,劉鵬也沒給我們娘倆留什麼錢,我自己一個女人張羅着你們一老一小兩口子,我自己還有爸媽,我累啊!”

“是...霞啊,我知道你難...”

“街坊鄰居都說,我盼着你死,惦記你這老宅子.......”

我聽到母親嗚嗚的哭了起來,想必是說到了什麼非常傷心的事情,但我無法理解他們對話的內容,可以的話,我是想幫幫她的。

“霞啊...對不起啊,那會我也是一時生氣,我...”老太太嘆了口氣,一副懊悔不已的樣子。

“真是你啊...”母親突然像瘋了一樣的嚎哭起來,門內傳來砰砰乓乓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砸東西。

這棟破舊的老樓,隔音條件簡直差到相當於沒有,發出這麼大聲音的話,無疑將會引來整棟居民的好奇心。

在這種無聊的底層居民里,別人的八卦,就是他們平庸生活里的最大消遣,只需要稍微想像一下,似乎就能看到他們一個一個把耳朵趴在自己的門上,窺聽着,帶着一副津津有味的笑容。

連我都想得到的事情,母親當然也能夠明白。

然而,她依然在瘋狂的哭喊,依然在瘋狂的破壞着房間里的物品,依然在不顧一切的宣洩。

“都去死吧!我也不想活了!又要看病!又要上學!又要排骨!你們要逼死我啊!我不想活了!把我做成排骨吧!讓我死吧!”

“霞啊!!你開開門啊!你要這樣我也不活了!”老太太也用力的拍打着門板,不遠處的房間,弟弟也在放聲哭鬧,一家人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除了我。

我很冷靜,雖然我還無法理解現狀,但我知道母親很痛苦,非比尋常的痛苦。而現在的我,是唯一足夠冷靜人。

所以,我聽到了母親的祈求,我明白了母親的夙願,雖然我根本無法理解,但我確實聽到了,聽到了她在向我求助......

現在,是我回報母親的時候了,這一次,我會記得把肉放在冰箱里好好的保鮮,絕對不能忘了........

早晨,弟弟的驚叫引來了樓里的居民,向尋覓着腐臭的蒼蠅和蛆蟲一樣,無法收拾的血跡讓他們蜂擁而至,越圍越多。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所以我提早就躲了起來。因為這是母親最後的願望,所以,我把肉留給了弟弟,好好的放在了冰箱里。

排骨,留了有很多,我甚至一口都沒有動過。

遺憾的是,我不得不暫時離開這裡,接下來的幾天里,周圍一定會來很多很多人吧,不過我早晚會回家的,那個時候母親一定會稱讚我,我幫助了他們所有人,即便是那個惡毒的老太太。

到那個時候,母親一定會把鞋字朝內擺在門口,迎接我這個笨拙的孩子。

那時候,母親...母親...還是父親來着?

我的腦袋有點混亂,昨天我幫上了母親的忙吧?我做了什麼呢?父親呢?我的家人都是誰來着?

我這不太好使的腦子大概又出了什麼問題。不過不要緊,我有一個家,雖然無法清楚的記得家人,也記不得具體的位置,但是我記得,我家門口的鞋子一定是朝向房內擺着的,為了讓迷路的我能夠找回來。

喂,你的鞋是不是正朝向屋內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