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無論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些詭異的念頭,可怕的想法,最終還是會敗給陽光下眼中不停掠過的熟悉的風景。比如小區門口銹跡斑駁的鐵門,破敗的暗紅色磚牆,早起散步的大爺,或者踩在線纜上嘰嘰喳喳的鳥兒。連呼吸到的第一縷晨風的味道都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又是周而復始的,平凡的一天。

這麼想着的楚凡稍稍的鬆了一口氣,卻又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得有點低落。

沒錯,熟悉的東西總是能夠讓人覺得安心,特別是在經歷了那樣一場驚悚的噩夢以後。但是,熟悉的東西也意味着空洞,乏味,了無生趣。

就像黑與白,總是無法互相妥協成為更加亮眼的顏色,非要強行混合在一起的話,就會變成沉悶壓抑的灰色,讓人呼吸都變得困難。

楚凡的腦子裡總是時不時的會冒出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即便他自己也知道思考這些問題根本毫無用處,但思緒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就飄忽起來,等到自己發覺的時候,就已經站在學校門口了。

所以,想得多也並不算是一無是處,至少會讓路途從主觀的感官上縮短許多。

“你居然遲到了呢,真少見。”鄒晉一本正經的把上課需要的書本攤在桌面上,低聲的挖苦着楚凡。

“現在是6點37分,我們早自習是6點40分才開始。”若不是看在錫洛的面子上,楚凡才懶得搭這個茬。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啦。”鄒晉不耐煩的拍着桌子,“我說的是今天的你比平常的你要來得遲啊,生平第一次,我比你先到學校。”

“哦,會不會是你來早了?”楚凡心不在焉的避開書包里的錫洛,把課本掏出來放在桌上,都是些早自習之後就要檢查的成堆的練習冊。

“不要把人當傻瓜啊...”

鄒晉的話還沒說完,早自習的鈴聲就響了起來。

急促,刺耳,卻倍加熟悉的噪音,楚凡在心裡這麼評價着,剛才還熙熙攘攘的教室在鈴聲結束的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又要開始了呢...無聊的一天。

在梳着中分頭的矮個子班主任煞有介事的邁着大步走進教室的時候,楚凡忍不住在心裡腹誹着。

當然,這種“危險”的想法是不能對任何人講出來的。像楚凡這種中庸,老實,又穩重的孩子,對其他人而言大概就如同早晨那一成不變的風景一樣,像是平凡生活的參照,只要楚凡還是一言不發的坐在這裡,就代表着讓人安心的日常仍在繼續,一旦因為心血來潮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心裡話,一直以來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一定會變得天翻地覆。

突如其來的改變雖然相當刺激,但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懼,當熟悉的事物開始變得陌生,任誰都會打心眼裡覺得害怕吧?他可不想那樣。

想要不被人注意到的話,隱匿在人群里才是最明智的做法,這樣他就始終可以保護自己內心那一片小小的寧靜之地。

熬到放學的時候,楚凡已經幾乎把昨晚所經歷的夢境忘得一乾二淨了。

“今天也要馬上回家嗎?”

“一起去打籃球吧?”

在拒絕了同學們的邀請之後,楚凡已經微露疲態了。初一的時候同學們互相假裝客套一下多少還能夠理解。已經是第二年了,像他這種無趣的人居然莫名其妙的依然會被大家不停的邀請,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卻還是依然如此,為什麼呢...

是因為他老好人的設定?象徵性的邀請一下,算是向周圍的人釋放善意?

“看,像楚凡這樣的人我都不厭其煩的邀請,所以我是個多麼友善的人啊!”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想到這裡,楚凡一下子豁然開朗了起來。

回到家裡的時候,聞到了熟悉的飯菜的香味,以及久違了的廚房裡傳來的鍋鏟碰撞的響聲。母親在家,這倒算是最近幾天讓楚凡唯一覺得開心的事情了。

“我回來了。”楚凡打着招呼。

“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哦!”母親的聲音。熟悉,踏實,讓人安心。這時候楚凡突然覺得熟悉的感覺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回到房間,趁着母親還在廚房忙活的功夫,楚凡悄悄的把暖氣盒子的格柵拿了下來。他把手探進去,摸了摸水管前面的木板,果然,並不算太厚,而且因為老舊的關係已經很容易通過外力讓它微微得彎曲變形了。

在小心翼翼的把錫洛的模型塞進去之後,客廳傳來了母親的喊聲。

“凡凡,吃飯了!”

“哦!這就來!”楚凡嫻熟的把格柵扣回暖氣盒子上,除了錫洛被卡在木板和水管之間無法移動之外,幾乎可以說是嚴絲合縫,不禁也佩服起自己來。

“這幾天辛苦你了,多吃點肉。”母親把一塊肥瘦均勻的紅燒肉夾進楚凡的碗里,看着冒着熱氣浸滿了紅油的肉塊,楚凡的肚子也不自覺的開始抽動起來。

“沒事。”楚凡口是心非的回答,但緊接着就狼吞虎咽的把拇指大小的肉塊一股腦塞進嘴巴里,燙得他根本無法下咽。

“慢一點。”母親笑着,遞給他一張紙巾,“不行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哦。”

不知道是在說肉,還是在說自己。楚凡聽到母親的話,像自己說了什麼惡劣的謊言被當場拆穿了一樣,下意識的低下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不過說到底母子仍舊是母子,即便不用眼睛去確認,楚凡也能感覺到母親那溫柔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他。

“我...我吃飽了。”低着頭狼吞虎咽一通之後,楚凡放下了碗筷,準備逃離這尷尬的氣氛。

“今天學校怎麼樣?”

“誒?”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呃...啊,能...”

果然,例行公事一樣的對話還是免不了的。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一切都好,我回去做作業了。”無論多麼親切的熟悉感,總是一直重複的話,也難免讓人心生厭倦,於是楚凡終於自顧自的了解了話題,從餐桌上逃跑了。

不過...在他的手剛剛握住房間門把手的時候...

“今天學校怎麼樣?”母親又一次向他詢問起來,這讓楚凡感覺到有點焦躁,明明是難得的一家人共進晚餐的時刻,為什麼偏要一遍一遍的問這種沒完沒了的問題。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能啊,都能的。我要做作業了。”雖然語氣相當的不耐煩,但楚凡還是耐着性子回答了母親。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都說了,一切都...”當楚凡忍不住轉過身想要正式的當面終結這段沒完沒了的問話的時候,一絲打心底里升起的恐懼再次捏緊了他的心臟。

眼前的母親並沒有如他預先設想的那樣用溫柔的目光注視着他,而是直挺挺的坐在餐桌前,空洞的雙眼似乎沒有聚焦到任何事物,只是面向剛才自己坐過的位置,臉上甚至沒有帶着絲毫富有生氣的表情,如機械一般,不帶任何情緒的喋喋不休的重複着...

“今天學校怎麼樣?”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今天學校怎麼樣?”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今天學校怎麼樣?”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今天學校怎麼樣?”

“老師講的都能聽懂嗎?”

“和同學相處得還好嗎?”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詭異起來。從外形來判斷,母親,仍然是記憶里那個熟悉的母親,但不知為何,卻讓楚凡覺得眼前的“母親”絕對不是“母親”,即便長得一模一樣,但卻如屍體一般冰冷,恐怖,散發著陌生的違和感。

逃!

楚凡本能的逃進了房間,緊緊的鎖上房門,將“母親”擋在門外。

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母親會變成這個樣子,楚凡迅速在腦中回憶着,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合理的解釋現在這個狀況的緣由。

但是,無論他如何努力,依然找不到任何足以說明現狀的信息。

該怎麼辦?逃出去嗎?怎樣逃呢?“母親”就坐在門口的餐桌上,想要出門的話是絕對無法避開“母親”的視線的。

啊...早知道就應該跟同學們出去打籃球的,哪怕是在鄒晉家裡打打電動聽着他夸夸其談那毫無意義的技術也遠比現在這樣詭異的處境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楚凡開始沮喪起來。

算了,“母親”那個樣子,就算從她身邊經過,也未必注意得到自己,與其在這裡不知所措的待着不如就搏上一次,實在不行就直接衝出家門好了,只要到了外面...對,到了外面就沒問題了。

楚凡下意識的想起了社區那銹跡斑斑的鐵門,握着半導體,放着民族歌舞遛着彎的大爺,以及莫名其妙就聚集在一起拉着家長的阿姨們...

那些本來讓楚凡覺得厭倦透了的人和事,此刻卻像激流中的浮木一樣,成了他唯一能夠安心的東西。

對了!楚凡一把抓起書包,整個倒轉過來,把裡面的書本紙張嘩啦啦一股腦的倒在了床上。事到如今,再去裝什麼乖孩子的設定已經毫無意義了,要逃的話,得帶着它們一起才行,楚凡蹲下來,打開了暖氣盒子的格柵。

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的盒子不見了!

楚凡無論如何揮舞手臂,試圖抓住點什麼,卻始終什麼都抓不到。

什麼都沒有...為什麼會什麼都沒有?

“在找這個嗎?”

冰冷的...熟悉,卻又充滿着陌生的違和感的聲音,再一次將楚凡跳動的心臟緊緊的攥了起來。

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母親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拖着他的玩具盒子,直挺挺的站在門口,帶着楚凡從來沒有見過的,冰冷,麻木的表情。

“媽...”無論如何,楚凡也叫不出口,甚至連動都沒法動一下。思緒和身體一起僵在了地上,只有冰涼的,心臟抽搐的窒息感愈加清晰。

啪的一聲,盒子彈開了。

玩具們...不,確切的說,是玩具的殘骸們,七零八落的散落在地上...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甚至在斷裂處還泊泊的淌着鮮血,露出森然的白骨。

“這下子就能放進去更多了吧。”母親那麻木的臉上,突然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突然到像是沒有過度一般的,嘴巴一下子就裂開,上翹到了耳根的位置。眼睛也在一瞬間眯成了一條縫隙,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間完成的,像變臉一樣。

但是這幅面孔,卻比之前那副毫無表情的臉更加恐怖了!

不...不要...楚凡在心裡因為恐懼而抗拒着,但身體卻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凡凡也進去吧?凡凡也想進去的吧?但是因為身體太大了沒法進去吧?”“母親”藏在背後的右手終於拿了出來,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仍在滴血的菜刀。

“拆開來就放得進去了哦。拆開來...”“母親”僵硬得挪動着腳步,身體的僵直感讓人實在無法想像那是活着的人應該作出的動作。

“拆開來!”“母親”的菜刀舉了起來。

“不要啊!!!!”楚凡從床上猛得蹦了起來,被子都被一下子掀翻到了地上,身上汗流如注。

清晨的陽光充滿了整個房間,鼻子嗅到了熟悉的晨風的味道,牆壁上的擺鐘正“咚——咚——”的撞擊着,發出厚重的蜂鳴聲。

又做夢了啊...已經是連續第幾個晚上了呢...楚凡無奈的呼出一口氣,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但是,暖氣盒子的格柵打開着,錫洛的模型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是昨天忘了放進去了嗎?楚凡努力回想着,但腦袋一下子變得昏昏沉沉的,甚至連昨晚是怎麼睡着的都想不起來,接連不斷的噩夢已經讓他沒辦法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了,要跟母親談談嗎?

他把錫洛重新卡在水管和木板之間,把格柵裝回暖氣盒子。

然而當打開房門的瞬間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涼掉的牛奶和不知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麵包,甚至已經連字條都沒有留下了。

算了,這樣忙碌的母親肯定沒有聽他這樣荒謬的噩夢的閑暇,夢不過就是夢而已,都是假的。用虛假的事情來佔用真實的時間,怎麼想都是毫無效率的做法。

還是去上學吧,連楚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甚至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依賴起學校那熟悉的,一成不變的,卻讓人安心的環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