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茵黛之剑的大门与地表之间,这条斜斜向下的楼梯通道并不算很长,但是却很陡,以至于在终于重新踩上平地之后,优昙都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疲劳。她回过身看向身后的楼梯,感觉自己至少已经来到了地下三十米左右的位置。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扇略显古旧的金属大门。当山城将他自己的手掌放到门边一块亮蓝色的魔法水晶上时,这扇金属门就像活了过来一般自动向两侧缓缓打开——就此呈现在女仆长与魔女眼前的,是一座豁然开朗的地下洞穴大厅。

机械式的电石灯与基于魔法的光球合力点亮了这座规模已经不输给罗兰德大蚁丘的地底据点,而在灯光中,优昙看到有层层叠叠的通道与入口布满了大厅四周的石壁。支撑着这些建筑结构的不仅有帝国式的金属桁架结构,也有着魔物们、尤其是居于地底的虫族魔物们更加偏好的土石结构,甚至在半空中也不仅悬挂着供人类行走的栈道,还有供虫族使用的、更纤细的蛛丝,甚至连翼人族魔物普遍喜爱的悬挂式小型房屋都能在这里见到。

杂乱,却表现出一份不可思议的和谐:当优昙看到某个自己似乎有些眼熟的男性人类魔法师在与一行人打照面前,和身为兽耳族的山城还击掌示意了一下时,女仆长甚至感觉自己根本就不在帝国境内。

“很惊讶吗?萨巴斯其实只是在近百年内,一直都不遗余力地为了扩充自身解救着因各种原因深陷于帝国境内的魔物们而已。我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我想我们的公主殿下应该也知道这些,不过我记得您当年好像不怎么关心这个吧?”

“现在也不用你提醒。”

在茵黛那冰冷而又难堪的喝止之后,山城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同样不屑一顾地抖了抖自己那状若金毛犬的耳朵:然而,刚刚那个与他击掌的人类法师却停在了一行人身边。他的目光绕了一个圈子,躲过茵黛的身影,落在了优昙的肩头。

“您是……我没看错吧,您是洛尔瓦庄园的女仆长?”

当优昙确认这个男人确实是在对自己讲话时,她甚至感觉有点恍惚:哪怕她确实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外貌,就连衣着都没有变过。

“额……我曾经是,但现在我已经是魔女茵黛的仆人了,她救了我的命。您是?”

“之前在洛尔瓦庄园时,给您和您家旧主人添麻烦了。抱歉,毕竟我们也有任务在身,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向当初协助了我们的您道谢。而且,没能在教会骑士团的突袭之中救下您的救主,这永远都是我们的过错。”

优昙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男人眨了眨眼。然而,这位法师却在与优昙对视了一秒之后,将一抹极尽轻蔑的眼神送给了一旁的茵黛。

“否则,恐怕您也不需要再在这家伙身边受苦了。真的,非常抱歉。”

男法师说完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那一刻,茵黛差点就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剑柄上。教会授予的光荣佩剑在这座到处都是萨巴斯标志的地底城镇之中,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是那个家伙回来了吗?”

“好像是的……那个偏执狂小姑娘,对,就是她……”

一行三人在如箭雨一般射来的鄙夷目光之中穿过平静却忙碌的地下通路,不时就会有一个人类或是角人族魔法师在经过三人身边时停下来对优昙打招呼,但女仆长早就不记得当初“大驾光临”过自家庄园的萨巴斯成员都是谁了,更何况当时的他们还都喜欢蒙面。只不过,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躲着茵黛,偶尔有一两个孩子对茵黛表现出好奇心时,也会被紧跟在身旁的父母以最快速度拉到一边。

“躲她远点!那是个是非不分的道德洁癖……”

优昙侧过头,茵黛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了:她的嘴唇正剧烈地颤抖着,从她的喉咙中涌出了仅有优昙能够听得到的声音:

“我才是对的,我才是对的,不,我是……”

在魔女面前,山城只是头也不回地走着:但是有一瞬,优昙仿佛听到他在冷笑。

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一直持续到一行人在山城带领下来到一处地底铁道边,登上了一辆矿车为止:矿车的车斗并不大,但还能同时容下三个人,不过也只能容下三个人了。看起来,在这座“基地”深处还有着更隐蔽的秘密,但正当优昙已经放松下来,准备在这段寂静的矿车旅行之中喘口气休息一下时,山城却终于开口了。

“重复一次,公主。欢迎回家,欢迎回到您的国度。您本能用更好的方式拿回这一切。”

他的语调就像是浸了烈性毒酒一般,同时带着尖锐与恶毒,但这一次茵黛终于做出了回应——优昙差点以为自己的主人在到了地下之后就变傻了。

“我不会后悔的……”

“是呀,您可是一直都果断得让人羡慕啊。您及时果断地杀死了玩弄冥泥的前代首领里奥尔·普利斯坎大人,成功阻止了他妄图把冥泥空投进帝都、将整个帝国管理层都化作傀儡的阴谋。您可是阻止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事件呀,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这是优昙第一次听到茵黛父亲的名字,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了茵黛当年逃离这里的一点点原因所在:的确,如果山城没有过度夸张,那从一个非萨巴斯成员的视角出发,茵黛甚至可说是做出了最英勇的举动,但对于她在萨巴斯的同僚们而言……

“你闭嘴……”

“哎呀,您生气了?我承认我也觉得普利斯坎老爷确实在很多地方都把事情做得很绝,但是公主,教会骑士团给您的那把佩剑好像也不是很符合公主的身份吧?怎么样,用着一定很舒服吧?这可是用父亲和大半个组织换来的剑,可以让我瞻仰一下吗?”

优昙看到茵黛已经把手按在了剑柄末端,透过她那本就缺乏血色的手背,几乎都能看到纯白色的骸骨了。女仆长想要去安慰自己的主人,但她有点不敢这么做。

“我只是……我只是!”

“为了拯救世界?就像您在当初和我一起走进课堂时做的自我介绍里说的一样。事先说明哦,公主,特莉丝坦大人让我给您带个口信——她会一直在大炮之街等着您,无论您选择什么时候去踹她的门。她已经厌倦了再靠小打小闹吸引您关注了,这一次她会安心地等,所以说如果您有兴趣先搞定蕾嘉·丹特莉安那个疯子的话,大可以先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在拯救世界,挽救人命哦?”

女仆的视线中,茵黛的两片嘴唇都快要被挤成一整片了:与之相应,山城甚至操控着矿车微微减慢了一点速度,就好像只要茵黛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停车,甚至开始开倒车一样。

“怎样,需要我把矿车开回去,把您踢出茵黛之剑吗,茵黛?”

山城故意叫出了“茵黛”这个名字。他显然是故意的,优昙敢确信这一点。

“给我往前开。”

茵黛的回应像是结了冰,哪怕地底其实还有点闷热。

“好吧,好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公主都是任性的嘛。满脑子疯狂的理想,以至于在失去了一切之后,都妄想着能有一个敌人……特莉丝坦大人真是过于辛苦了。”

这次,就连优昙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女仆长早已褪去了之前面对切西时的凛冽,几近手足无措地抱住了茵黛的脖颈。她被茵黛有些犹豫地推开了。

“让我……舒缓一下。”

优昙终于理解了自家主人从不轻言过去、轻言萨巴斯的原因所在。她甚至开始对绘司会怎么看待这些好奇了起来。

“然后,山城。”

“怎么了,公主?”

有着狗耳的侍从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旧主哪怕一眼:但茵黛却在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别再提这些了。事成之后我会离开,萨巴斯打算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反正您也死不了。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这个吧,对不对?但真是抱歉,我们可没打算批评或者惩罚一个行事磊落的正直者。无论是在特莉丝坦大人到来之前还是之后,萨巴斯都没追查过您,我想您知道这一点……我本以为您会懂得原因。”

优昙听到他撇了撇嘴。

“真是让人失望的公主殿下。不过,我会帮您做好该做的,职责所在——但我请你记住了,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不是为了你。”

“我明白。多问一句,山城,你喜欢恨别人吗?就我之前对你的了解,我觉得至少以前你不是。”

“或许吧,但我会恨我自己。我至今都在想,如果那一天前我能看出您的真实意图,没有把老爷从研究基地生拉硬拽来给您过十三岁生日,那现在……”

“开玩笑,那只会让我再去找下一个机会罢了。我的生日永远比你们多,所以,其实我还蛮喜欢被恨的感觉。你知道吗?这让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事可做。我指的是拯救世界之外的正经事。”

眼看着魔女那张被遮蔽在面具之下的脸,山城的一双拳头上已经被愤怒刻上了道道青筋:在兽耳族侍从的腰间悬挂着一对护身匕首,这应该就是他惯用的武器了。

“您……特莉丝坦大人说得没错。您对一切都一视同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渣。”

“开玩笑,我从出生起就没当过人。我只学会了怎么当畜生,当一条永远追逐着腐臭游荡在世界上的恶狗,不是你这种良种名犬。”